厕所种种
文\谷崎润一郎
文章不短,独立成段,口味不轻,依个人喜好。
我至今经常想起我在厕所里所获得的最难忘的印象。那是在大和的上市町一家面条馆里。由于内急,求人带领来到这家内庭坐落于吉野川河滩上的厕所。那种临河而居的人家一到内宅,一律都是两层楼高,下面还有一个地下室。面条馆也是这样的建筑,厕所设在二楼,跨临之际向下窥伺,遥远的下方令人目眩。可以清楚地看到土地,杂草,田里盛开着菜花,蝴蝶飞舞,行人往来不绝。
就是说,这厕所悬在两层楼高的河崖之上,向河面伸出。我脚踩的木板下面,除了空气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秽物降落之际,群蝶上下飞舞,下边是一片油菜花田。再没有比这更为风流潇洒的厕所了。不过,入厕的人当然舒服,但却苦了下面的行人。因为河滩宽广,沿住宅后边有田地,有花坛,有晒衣场,少不了有人在那里出出进进。总不能时时顾及头上,又没有树立一块“空中有厕所”的木桩。一不留神就会打下面穿过,这就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受到天上“牡丹饼”的洗礼了。
城里的厕所其清洁白不待言,但已没有什么风流可谈了。乡下土地空旷,周围树木茂密。一般来说,堂屋和厕所相距较远,其中有走廊相连。纪州下里的悬泉堂(佐藤春夫乡居),建筑面积虽小,但据说庭院就有一万平方米。我去的时候是夏天,长长的走廊通向庭院。长廊的一端是厕所,包藏于一片阴阴绿叶之中。这种地方,臭气立即消散在四周清爽的大气里,仿佛凉亭小憩,没有什么不净之感。总而言之,厕所最好尽量接近泥土,设在同自然紧密相连的地方,同那种置身于丛莽之中,仰望蓝天的野外出恭毫无二致。故以粗朴、原始者最为惬意。
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长野草风画伯去名古屋旅行归来说,名古屋这个城市文化颇为先进市民的生活水平不亚于大阪和京都。问他根据什么,他说,不管应邀到哪一家去,都能嗅到厕所的气味,故有此感。
据画伯所言,不论扫除如何周到的厕所,必然都有淡淡的气味。这种气味是由防臭的药昧、粪尿的臭味、庭院的杂草、泥土和苔藓的气味混合而成的。而且这种气味每家每户都稍有不同,上等人家有上等的气味。
因此,只要闻闻厕所的气味,大体就能想像这户人家的人品如何,过着怎样的生活。听说名古屋上流家庭的厕所一概都是清幽典雅的气味。可不是吗,这样‘说来,厕所的气味确实含有一种令人依恋的甘美的记忆。例如,阔别故乡的游子数年之后回归自己家里,进入厕所嗅到往昔闻惯了的气味,幼时的记忆渐渐复苏,“终于回到自己家里啦!”——一股浓浓的亲情溢满心头。
至于那些曾经去过的饭铺或茶馆,同样如此。平时已经忘却,偶尔光顾,进入此家的厕所,过去享受过的欢乐之情一一浮现出来,自然催起你往昔一番游荡的心理和浮艳的情怀。说来也奇怪,我认为厕所的气味具有安神的效用。厕所是适于冥想的地方,这是人人皆知的。但现在的抽水式厕所已经不好这样说了。这里肯定有多种原因,其中抽水式厕所一味讲究清洁,已经没有草风氏所说的那种雅致的气味。这一点也许有很大关系。
志贺君给我提起,他从已故芥川龙之介那里听到过关于倪云林的厕所的故事。云林是中国人中鲜有的洁癖家。他搜集众多飞蛾翅膀放人壶中,置于地板之下,垂粪于其上。这无疑是用一种动物的翅膀当做粪纸以代替沙子。因为蛾翅是非常轻柔松软的物质,可将坠落的牡丹饼立即埋没而不为所见。
古往今来,未曾听说厕所之设备有如此奢华者。粪坑这东西不管制作得如何漂亮,揩拭得多么卫生,但一想到此物,就产生一种污秽的感觉。惟独这种蛾翅的粪纸,想像着就很美。粪团自上吧嗒而下,无数蛾翅烟雾一般腾升起来。这些干爽的蛾翅,含蕴着金色的底光,薄亮如云母的碎片。在没有留意究竟为何物时,那种固态的东西早已为这团云母的碎片所吞没,即使事先作充分的预想,也丝毫没有污秽之感。更令人惊奇的是,搜集这么多蛾翅得花多大工夫!
乡村的夏夜,纵然有许多蛾子飞来,但要满足此种用途,则需要多少翅膀!而且每次都必须一遍一遍地更换。可见,要动员一大批人,于夏夜捕捉千万只蛾子,贮存起来以备一年之用。这种极尽豪奢的事儿,只有在古代的中国才会发生。
倪云林的苦心在于使自己体内坠落之物绝对不能进入自己的视野。当然,即使普通的厕所,如果你不喜欢看也可以不看。不是看可怕之物,而是看污秽之物,既然是可视之处,总有时不经意会看到的。因此,最好还是设计成不可见为最妙。我想最简单的办法是使地板下一团漆黑。这并不费事,只要把吸出口的盖子弄紧而不留缝隙,就能防止透光。最近,许多人家不大注意这一点。另外,将粪池和地板的距离拉远,使上面的光线照不到下头。
抽水式厕所,自己的排泄之物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能清楚地看见。西洋坐式马桶还好,尤其是日本的蹲式厕所,在冲水之前,秽物紧紧盘曲于臀下,如果吃了不易消化之物,便一眼可见,倒是很合乎保健的目的。但忖度起来,说句不太礼貌的话,至少我不希望那些云鬓花颜的贵妇人,还是不知自己所出之物是何形状为好,哪怕撒谎也最好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因此,假如依我所好建造厕所,还是避免抽水式,像往昔那样,尽可能使粪池远离厕所的位置,比如建于后庭的花坛或田地之中。即使厕所和粪池之间有些坡度,用管道等将污物输送过去。这样,地板下面没有明亮的出口,就会变得幽暗。也许会有些冥想和风雅般的气味,但绝对没有令人不快的恶臭。此外,厕所下面没有虹吸装置,不必担心正在进行之中会演出仓皇外逃的丑态。种植蔬菜和油菜的人家,将这种粪池设置于另外的地方,也便于掏取肥料。我想大正时代的便所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是在土地自由使用的郊外,比起抽水式,我还是想向大家推荐这一种。
小便池的喇叭口里填满杉树叶,最富风雅之味。但是到了冬天,会有浓浓的水汽上升。这是因为有了杉树叶,该流走的不能流走,悠悠然经过叶缝而渗下。放尿之中,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因为是自己体内所出之物,尚可忍耐,要是刚刚继前人之后而来,必须耐心等待着水汽散尽才行。
饭店或旅馆等地,有的焚烧丁香以消臭。厕所使用一般的樟脑或萘丸就可以保持特有的高雅的气味,以不用太上等的熏香料为好。因为白檀木等用于治疗花柳病之后,已经不为人们所宝爱。提起丁香,在过去这是一种容易惹起人们性感联想的香料,让它和厕所联系在一起,真是大煞风景。说到丁香浴,也没有谁再会泡一泡了。我爱丁香之香,故特忠告之。
在学校里学到“上厕所”这句话用英语是“I want to wash my hands.”实际究竟怎样?我没有去过西洋。在中国的天津,我住过英国人开办的旅馆。当时我在餐厅小声问一名侍者:“Where is toilet room?”他大声反问:“W.C.?”使我目瞪口呆。
最使人难堪的是在杭州的中国人旅馆里,因为突然拉肚子,急着上厕所,这倒很好。但那里只有小便池。我一下子惶惑了。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学过“大便厕所”这个英语词儿。我于是就说:“还有另一种地方。”侍者还是猜不出来。要是别的事儿,可以用手势加以说明,可这种事儿实在没有勇气打手势。这期间,内逼愈发急迫,所弄得十分狼狈。有了这次体验,就想学好这方面的英语,实际上,到现在还是不知道。
如果不小心打开正在使用中的厕所,往往会叫一声:“哦,有人!”这种场合的“有人”用英语怎么说,你知道吗?——很久以前,近松秋江氏在一次宴席上曾提过这样的问题。也许秋江氏在旅馆或什么地方的厕所里曾听到过西方人说过这句话吧。这种场合应该说:“Someone in.”——当时秋江氏教给我。其后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实地运用这句英语的机会。
改造社的职员浜本浩若去京都出差,有一天,他到我位于冈本的家中来看我。回去时乘梅田开往京都的火车。他在车上进厕所用力关门时,金属把手掉了,门再也打不开了。愤怒之中他拼命敲门,由于火车正在行驶之中,谁也没有听到。他想这下子坏了,再也出不去了。于是拎起地上的金属把手哐咚哐咚用力砸。有个乘客听到了,告诉列车员,在快到京都之前才把门弄开。我听到此事,每当乘火车上厕所,开门时特别小心,从不用大力气。普通列车可以在靠站时打开车窗求救,要是乘夜间快车,遇到这种灾难时真不知要被困在厕所里多久呢。
凯子曰:考证了一下,倪云林的确洁癖到极致。但也犯不上拉在蛾子的翅膀上。飞蛾实在难捉,若真如此,每次出恭成本高的离谱儿。有文记载“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是故,小日本儿以鹅传蛾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