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泽直树》（2013）的热潮距今差不多一年之遥，现在再谈起，已成明日黄花的话题。其实我相信一切都需要时间的沉淀，当初一直婉拒有关此话题的稿约，其实也是希望可以看清楚宏大的整体蓝图才作回应。此外，由衷而言一直对《半泽直树》看得毫不起劲，既因为当中的漫画化式演技不对脾胃，更为甚者是其中关于日本职场的言说，于我而言并不新鲜，不少同类型的先行作品早已将其刻画至荼靡之地。
【日本职场小说脉络】
最近看真实一郎及宇野常宽的对谈，更加强化了我以上的看法。《半泽直树》其实是依据池井户润的《我们是花之入行组》（2004）及《我们是花之泡沫组》（2008）改编而成。根据真实一郎的整理，他指出日本的职场小说，于五十年代已开始由源氏鸡太努力经营，作者本人曾是财阀系企业的经理，透过廿五年来在财经界的生存体验，化身成畅销的上班族小说专门作家，1951年更曾以《英语先生》摘下第25届的直木奖。他竭力刻画以战后企业内部赏善罚恶为主题的大团圆式小说，令此成为上班族小说的正色。但随着社会出现不景气的现象，以上的主题逐渐也失去了现实感。
在七十年代中，城山三郎及山崎丰子都是职场小说的代言人。前者在大学执经济科教鞭，又同时是知名作家，如《总会屋锦城》的企业小说便曾夺得第40届的直木奖。而在去年刚辞世的山崎丰子，固然因《白色巨塔》（1965，1969）及《华丽一族》（1973）等名作及所改编出来的电视剧而为人传诵及熟知，但她的记者出身也成就了不少一流的企业小说，以吉本兴业创业者为参考对象写成的《花暖帘》（1958）正是当中的代表作，同时也获39届的直木奖。这些作品已悄悄地把焦点转化为个人如何与职场内大大小小潜规则奋战，紧扣人性与时代脉搏而发展。
此所以真实一郎不讳言池井户润的“半泽直树”系列，内容上其实毫无新意，某程度不过重复及回到源氏鸡太的赏善罚恶主题中去，极其量只可视之为以上一众以企业职场小说扬名且称霸直木奖作家的“完成形”而已。我认为《半泽直树》之受欢迎，和电视剧的漫画式夸张演绎不无关系，由衷而言这也是我不太能看下去的因由之一。宇野常宽也打趣道由香川照之饰演大反派大和田的演绎方法来看，委实很难不叫人捧腹大笑起来。《半泽直树》同期（2013年7月）放映的电视剧，还有由NHK改编自池井户润另一小说的《七场会议》（2012），小说以中坚电机生产商为背景，透过公司内不同社员的计算，从而勾勒出他们逐一卷入不祥事中的过程来，是一出紧凑诱人的群像剧。可是电视剧却没有引起多大回响，可说是静悄悄地淡出，某种程度与拍摄风格力求真实，以追求现实化的迫力为务有关，正好与《半泽直树》黑白分明的脸谱化演绎风格大异其趣。
【电视剧的复权】
不过我觉得《半泽直树》更有趣的启示，是由此带出电视剧的复权来。一直倡言网络年代已来临、强调“夜之世界”（相对于传统上大众传媒如电视台及报刊等的“日之世界”）已成新流向的宇野常宽，也不得不承认由《半泽直树》及《海女小秋》于2013年所揭起的电视剧风潮，某程度可以看为电视剧的复权以及网络败北的一象征显示。而且两者不约而同是以“团块Junior”中的“Aro For”世代为主要的针对观众对象。“Aro For”是“Around Forty”的日式简称──那是2008年日本的“潮语”，出自TBS的剧集《Around 四十——要求多多的女性》（台湾放映时译为《熟女在身边》）。她们在八十年代的日本泡沫经济时期度过了青春岁月，自1986年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实施后成为就业人口，成为会社公司的正规社员，体现出日本新时代都会女性的自主优越角色身份。
此世代仍然与传统媒体（所谓“日之世界”）以及既有职场有千头万绪的关系牵连。宇野常宽也不禁打趣道自己同年代的人，看《半泽直树》的实时反应就是为何不立即辞职，然后在外部重新寻找向大和田复仇的机会，反而仍要在银行内苟活挣扎下去，这大抵正好道出了世代差异的体认来。事实上，2013年除了以上的作品，春季其实还有甚受欢迎的《最后的灰姑娘》（富士），内容正是以一名“Aro For”的美容师为主线的爱情剧，可以看成为“Aro For”主导流行文化的高峰期显影。
宇野常宽借此指出他们大部分正属战后上班族文代中的最后世代，当然对他以新世代文化人自居的论者来说，背后的潜台词为此乃属“日之世界”的回光返照表现。不过对我来说，便没有看得如此简单，所谓网络的夺权，从来都不是口中说说就成事的便捷转化。更重要的是，任何转化不可能与商业利益脱钩，光把网络世代视为理想的乌托邦，由衷属过分简化的看法。最近AKB48成员遭疯子以无差别行凶方式（犯人已确认非AK847粉丝）攻击，正好说明现实中的情况复杂多变，绝不可简易地用黑白二分的方式去理解分析。
正如真实一郎所指出，《半泽直树》的续篇已经在制作中，今次依据的是原小说系列的第三作《失落世代的逆袭》（2012），以半泽的手下为中心，正式展示世代论的冲突。当中正好以宇野关心的世代斗争为焦点，但讽刺的是它同样需要以电视剧的载体来经营，才可以吸引到社会各界的注意。此所谓的世代权力转移，的确并非一件轻易言说即可成功的宏大企划。
（《半泽直树》电视剧照）
作者：汤祯兆，香港影评人、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