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忠玮:圈养文化是华为内部文化的本质——战斗起来,员工应当是狼的状态,平时的时候,要像牛一样吃苦。这次见媒体,不是任正非说的,是被安排的结果,是“圈养文化”有了危险的苗头,虽然这种苗头,还只是停留在知觉阶段。
任正非见中国媒体的时间,确实突然了一些。
近几年来,因为岁数渐渐大了,甚至不太好意思混在年轻人里面了,所以也就很少参加各种新闻发布会,做新闻、做稿件的方式,也逐步变成了私下喝茶聊天。因此,6月16日晚,有朋友(另一个行业媒体执行总编)给我打电话问及此,我甚至不知道此事的发生。
原本也不太想说什么,知道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不太愿意说假话的,怕写了得罪人。一来已经有我的很多朋友参与采访(信息都可以在网上看到),二来也过了写稿子挣名声的阶段,三来华为的朋友也确实对我很好,是真心相待,第四嘛,还有一些其他个人生活方面的原因(就不说个人隐私了)。
总之,我是无所谓此事的。早上起来,版面主任让我就此写一个评论,算是工作行为,所以最终还是谈谈个人的浅见和判断。
先简单交代下一点点背景,有助于解释,我为何有后面的观点和评论。
我几年前曾经说过,作为一个中国科技行业记者,采访任正非,或许可以作为记者生涯谢幕比较好的方式。
我这样说,不是我多崇拜任正非。我一直不喜欢个人崇拜那一套。
任正非确实是中国企业家中的巅峰人物,但这世界上,除了科学家和艺术家,我不认为有什么人是伟大光荣正确的,这是我的基本人生态度。
2009年北京电信展的时候,任正非仅仅带着一个秘书低调而来,在VIP通道门口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进,选择了去往正门的方向。当时我正在VIP通道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守株待兔等奚国华副部长(原工信部副部长,如今的中国移动董事长),眼瞅着任正非过来,硬生生没有认出来,等过了两分钟回过神来是任正非,他早跑的没影了。
最可惜的是,当时我手里还拿着相机的。这次错过,一直让我很遗憾,后来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记不清了),我想办法混进副总理张德江的视察跟班群里,拍到了任正非和副总理的几张照片,但是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更别提采访了。
最后结果是,被保镖连警告带裹挟地离开。
又过了一年,在西班牙巴塞罗那,我又是在抽烟,一个媒体兄弟跑过来跟我说,偶遇任正非,然后简短采访了下。我就问他,你问的啥问题啊,他说完之后,我气的几乎要飞腿他。后来这个兄弟去了中兴通讯——世界真小。
到了第三年,我偶然一次跟华为的一个EMT领导说起,见任正非这样的想法,想不到他说,这个事情不难啊,当天下午刚好任正非在深圳一个酒店接待中央领导,还要开一个会,这个EMT领导就带我去了,并且把我介绍给了任正非。
当然,这个领导也事先嘱咐我说,不要说自己是记者,而且后续也不要写什么。我答应过,所以在今天之前,也一个字也没有写过。有很少几个朋友,尤其是华为的朋友,是知道我见了他们的老板了。与其说,当时是跟任正非一起谈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不如说是听着他们这些企业家们谈了十分钟的时间,因为说实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当时我记得很明确的说的有观点的话是,很多华为人现在已经很骄傲了,其实和爱立信还是有差距的,爱立信有自己的战略选择,包括不重视TD-SCDMA,也是公司的战略选择,华为还没有到有这个选择权的地步。不管真假,任正非当时表示同意这个看法的。
再然后,我就没有那么渴望采访任正非了。尤其是那些和任正非工作在一起的华为高官们,我认识的数量越来越多之后,这种渴望就更少了。
这也是为何,这次华为安排媒体采访,有的记者同行在意请不请自己,而我竟然毫无知觉的原因——我跟那位媒体执行总编说的是,我自己的烦心事儿够多了,没心情搭理这事儿。
前面说这么些,就是想告诉那些盲目的华为粉们,我写这个评论,第一是因为工作关系,第二既然要写,就写自己的真实看法,不是针对华为这个企业或者任正非个人——坦白说,要针对的话,我自己还没有这个资历和资格。
我看到宿艺在采访实录的文字之外,单独写了一篇评论,《首度面对国内媒体 任正非想传递什么信息?》(这篇文章大家可以自行搜索看到),但就我个人的观点,我想说点采访实录和这篇评论之外的一点事情。
任正非不太喜欢互联网。在多次的内部讲话,在海外接受媒体采访,和这一次接受国内媒体采访,其实都基本表达了这个观点,只是没有点破。有兴趣的人可以多找找任正非此前讲话的原文,尤其是去年10月份,他在内部讲话上,要求华为员工,别光羡慕别人的风光,别那么互联网冲动。很多企业家其实都是如此,他们习惯了控制,对于难以控制甚至不受控制的事物,有着天生的抵制,跟这种事物是否是新生事物,其实没有太多关系。
最近,我听说,华为轮值CEO签发了一个集团文件,是限制和京东商城的合作的,大体内容是暂停和京东商城海外合作,国内合作规模不扩大。我不知道这个文件的意图是什么。很多人都知道,徐昕泉是从华为终端跳槽到京东做了高级副总裁,负责京东的海外业务的。
我也想就此事跟徐昕泉沟通下,给他发微信后,他没有搭理我(既然不搭理我,那我就这样写出来了)。而且,真实的,我跟华为一些朋友聊天(不是很多,但是有一些,因为华为人太多),他们的观点很奇特,认为华为出人才,随便出个人到京东就能当高级副总裁了。
其实不然,去了京东三个月就去美国敲钟了,这个事情在华为内部的震动还是特别大的。尤其徐昕泉在华为,可以称为高管,其实仍然还算是中层干部,而非核心干部。这个不是钱的问题,华为很多高管,根本不缺钱,而是离开华为,再开启新的事业是否可能的问题。
华为高管离开华为之后,再开启事业,成功的难度,甚至要比联想高管难很多。尽管有的高管看起来仍然风光无限,比如去海鸿基金做老大,或者去南邮大学下面的学院当个院长之类。但是就事业来说,尝试再做企业的,都不是很顺。
原因在哪儿呢,在于华为的文化。
这么多年来,华为对外的文化,一直是狼性文化。这种文化,已经因为在市场上证明了自己,而被更多的企业认可和模仿。
很多人,包括华为内部的朋友,甚至误认为,华为内部采用的也是狼性文化,这样的话能够激励员工们的斗志,很多人说,华为内部没有人情之类。我是不认同这一点的。
华为搞“蓝血十杰”,本质上是搞“螺丝钉”精神,要搞螺丝钉精神,首先就要让这些人愿意当螺丝钉。这当然是好的,对企业来说是好的。但另外一方面,这也会使得华为内部的人觉得自己能独当一面了,结果一辞职出去,发现原来四面漏风。
华为一直强调,要艰苦奋斗,任正非几乎每次接受媒体访问或者内部讲话,都会不厌其烦地说艰苦奋斗。
2010年,任正非内部讲话,谈到为什么不上市的时候,打了个比喻说,猪养得太肥了,连哼哼声都没了。
其实这个观点非常重要,点出了华为内部文化的本质:“圈养文化”。圈养的不是猪,而是牛。战斗起来,员工应当是狼的状态,平时的时候,要像牛一样吃苦。但总体上,还是牛,狼只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感受,这就是为何华为高管辞职之后,不管是创业还是去别的企业开疆扩土,都感觉步步维艰。
任正非排斥的,不是互联网,而是互联网冲击下,如果很多老黄牛不愿意被圈养了,怎么办。
去年,赵科林要去华为的时候,我写过评论,说赵科林不适合华为,他的经验,华为也用不到。
赵科林去华为,是华为终端董事长余承东去找来的。余承东的出发点非常好,这个人很想把终端业务快速搞起来。
这次任正非见媒体,也提到赵科林。任正非是这样说的:“赵科林辞职是我批准的,当时我心里很难受。因为他没法生存,没有生存的条件,不能把他扣住。所以我们要逐渐改变,如果世界最优秀的人才都进不来,如何能做到世界最优秀的公司呢?”
但我得到的信息,似乎跟任正非对媒体说的,有一些差异。
在去年赵科林到了华为之后,任正非专门给余承东写了个邮件,意思就是问,你要这个人来做什么,华为现在用不了这样的人。其实就是批评余承东了。
今年2月份,我在国外和余承东做采访时候,也提到这个事儿,余承东做了一些解释,但他也没有否认有过这个邮件。
今天我提及这个事情,不是否认余承东的选择和出发点不对,也不是否定任正非的判断不对,而是在根本上,赵科林是不可能适应圈养文化的,甚至对外是不适应狼性文化的。
中国的企业,为何大家都羡慕华为,学习华为,但是又不能根本上得其精髓?就是因为大家在学华为狼性文化的同时,学不来华为另外一个核心和精髓:圈养文化。
有没有殊途同归,考虑到这个方向,并且尝试的呢?有。柳传志就在联想内部专门写过一个文章,说联想是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发动机组成的,也号召大家别浮躁,要做好螺丝钉,别出幺蛾子,试图搞一搞“圈养”,结果员工们都不听,反对声一大片,内部论坛都吵翻了。
殊不知,华为这个圈养文化,从公司起步就开始搞了,潜移默化地完成了。联想都这么大规模了,才考虑全方位的控制,怎么还能做得到呢。
未雨绸缪,一直是任正非和华为考虑的重点,这次见媒体,我个人认为,不是任正非说的,他是被安排的结果,而是“圈养文化”有了危险的苗头,甚至这种苗头,还只是停留在知觉阶段。
其他,这次媒体访谈,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情,例如接班人的问题,中国企业和爱国的问题,年轻还是年老的问题,摊开了一两万字也说不完,我也不想扩散谈太多,以后有时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