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迟宇宙
我们刚做完周鸿祎的封面,杂志还没上市,网上就沸反盈天,说是“周鸿祎老矣”,还指控他做“特供机”的失败。碰上这样的事我就兴奋,惟一气恼的是:这事发生得稍早些就好了,我可以把它写进杂志。
碰巧我在一份报纸上有个专栏,以此为藉口,再次采访了周鸿祎。我想跟他谈谈“老”的问题,如果可能,还谈谈互联网精神;要是可能,他最好对那些指控进行一贯的反击。我知道读者喜欢那些东西。
结果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谈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顺带着也谈起了褚时健和乔布斯,也谈了几句《老家伙》——他看过那部电影,我只听说过。
他最喜欢的老家伙毫无疑问是“圣地亚哥”: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于是孩子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我们从始至终,都在谈论《老人与海》。“圣地亚哥”是他那个上午最兴奋的文学意象。这个“倒了血霉”的老人,对于学中文出身的我来说,自然也曾是一个兴奋的意象。他同时还可能符合我定义的人生三大悲哀中“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前列腺堵住”后两条,的确是“倒了血霉”。
说心里话,我挺喜欢这种闲扯,这样我就可以不那么紧张,说话可以不那么磕巴。我也挺羡慕周鸿祎。他可能对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充满了紧张和不安,随时准备做出反应;而我们不同,我们努力学习从容地面对世界。我们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本质上我们也不在乎,因为明天与今天没什么分别。
周鸿祎有改变世界的野心。他所崇敬的乔布斯也是如此,除了“保持饥饿、保持愚蠢”外,乔布斯还说,“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用新“苹果”改变完了世界之后,他就死了;继位的库克折腾了好几年,只是在补注他的遗产,没推出任何一款能够改变世界的产品。
我不太喜欢野心勃勃的人。成功的企业家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希望改变他人的命运。他们会裹胁自己,也裹胁他人。
而我们都是平凡者,我们大部分人希望拥有自己的命运,却最终只能随波逐流,皆是因为前方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带路者。
以卡莱尔的视角来看,他们才是历史的创造者,而我们都微不足道。“世界历史就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所取得的种种成就的历史,实质上也就是在世界上活动的伟人的历史。可以恰当地认为,整个世界历史的精华,就是伟人的历史。”
周鸿祎毫无疑问希望成为历史的创造者,从某个截面来看,他也的确做到了。他领导的奇虎360,通过一场场与互联网巨头们的争斗,改变了中国互联网的生态,迫使腾讯、百度们变得更加开放,也使自己成为互联网精神的代言人。
以我门外汉的理解,互联网的本质就是“自由”——开放提供的选择自由与免费提供的获取自由,或许还有超越时间和空间而产生的心灵自由,但我并不完全确定。
有时候周鸿祎会因此沾沾自喜,因为他迫使巨头低头;有时候他又会感到沮丧,因为巨头们并没发生他所期望的改变。他们只是变得更加聪明了,而且更加强大。以前他们通过截杀来实现垄断、遏制创新型小公司的创造力,现在则是通过收割——它们甫一成长,就会被收购或是被迫站队。它们再也没机会成为平台型公司,再也没机会在互联网的洗牌中崭露头角,成长为新的领导者。它们的命运已经注定,要么死亡,要么成为巨头们的注脚。
周鸿祎当初正是不愿成为注脚而奋起反抗。或许有人会质疑他的策略,但却不能质疑他的初衷。他所参与的每桩斗争,对于巨头们来说,或许只是普通的一役,至多是重要的一仗,对于他却是生死攸关的一战。
他自诩善于战斗。事实确也如此。当他洞悉了战斗的秘诀之后,他不再质疑对他的指控是否有人幕后指使和操纵,而是慢慢习惯怀疑,并形成自己的反应。我在专栏中说:“每次突然出现压力,周就会变得像弹簧一般,在重压之下,弹出一款新产品,或是弹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行动,使对他的指控变成一种褒奖。”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圣地亚哥的意象最终变得清晰,周的形象也在这个春天变得清晰。我在我们的封面故事中期待他成为中国互联网精神的“教父”,因为在曾经受益于互联网精神的巨头们画地为牢,一步步走向互联网精神反动的时候,中国互联网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反抗暴行;就像《终结者4》中寂寞的电台呼叫:“这里是约翰康纳,如果你听到,那么你就是反抗军。”
多年以来,周鸿祎一边经历挫折,一边联络反抗军。他的反抗算得上卓有成效,因为巨头们的确无法再忽视“小人物”发出的声音;而且他也经由这样的反抗,使360变得健壮,虽然不是泰坦巨人,却再也不容小觑。
周的反抗属性,以及他的弹簧性格,使他在新一轮指控出现之后,发布了自己的安全路由器,并且准备寻找恰当时机发布自己的移动搜索战略。路由器与移动搜索,正是此前的指控中,那些人最大的藉口。
除此之外,就是“特供机”的失败。
周坦承那是一桩失败的尝试,他倒不完全介意。失败毫无疑问使人懊恼,但周告诉我,“虽然没做成,但至少说明我对新模式的敏感,我就像堂吉诃德一样。别人只看到了成败,我感受到了年轻。有这种精神,就是年轻的。” 周本人相信,这种失败对其未来的价值,要远远超过一桩胜利。
人总会老去,谁也斗不过时间。博尔赫斯的《玫瑰角的汉子》中有这么一段:“活人总有一死。”人群中间一个女人说,另一个也若有所思地找补了一句:“再了不起的人到头来还不是招苍蝇。”
新陈代谢、除旧布新,是所有生态系统的最终选择。世界终归是属于年轻人的,周鸿祎也终将会老去,或许360很快也会被创新型公司取代,如果它变得自满和安于现状的话。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算是老人呢?圣地亚哥老吗?褚时健老吗?重新回到苹果的乔布斯老吗?”他问。他们的确已经苍老,且不论已垂垂老矣的圣地亚哥与褚时健,即或重返苹果的乔布斯,业已成为行业中的“大叔”。在一个喜新厌旧、崇尚年轻和一夜暴富的年代里,他们的确是老了。
然而他们以自己的创造力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形态与价值观。他们使人们相信,年龄不再是判断“年轻”与“老”的惟一标准;财富也不再是判断成功与否的惟一标准。
只要还有创新精神,只要还敢于失败,只能还能尽量地望未来张望,哪怕只是一种姿态,根本就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周鸿祎都相信自己没老。他对自己惟一的担心是360与他一起安于现状、耽于享乐,失去了创新精神,惧怕犯错误,更惧怕试错的勇气。只要精神尚存,勇气还在,他和他的公司就是年轻的。
在他的身边,越来越多的商业明星正在升起,阿里巴巴的市值很可能达到谷歌的一半,刘强东也可能会成为下一任“首富”,但中国互联网并未因此变得更开放、更包容,更具全球影响力。越来越多的创业者成为现实主义者,财富与规模已经成为人们判断公司成功的惟一标准。这是中国商业生态所一直遵循的游戏规则,不择手段地逐利、成王败寇的逻辑。人们变得害怕失败,远离创新;因为没有人尊重失败者,他们显得毫无价值。
未来不应该这样。未来应该是属于年轻人的,也属于年轻的公司,它们一定会取代腾讯、百度、阿里巴巴,也会取代360。判断一家公司老与不老,与市值和年头无关,与规模和领导者年龄无关,其所关联的不过是心态中到底充满了自满还是不安。
周鸿祎的性格中至少还充斥着不安,同时对自己的公司和产品永远不满。他还喜欢乔布斯。他对新事物保持新鲜感。他告诉我,他对宇宙的秘密充满好奇。
“他曾在公司内部会议上说,要站在现在看未来,未来会发生什么,基于今日的定是一个微弱的信号,人们应该去寻找这样的信号;他也希望能站在未来看现在,聚光灯会打在今天的强者身上,但你若以未来的视角看,那些强者有时显得不值一哂。”我在专栏中写道。
人们毫无疑问喜欢看到强者出现。英雄与英雄崇拜构筑了人们的想象。然而从来没有持久的英雄,昔日的霸主,诺基亚与黑莓,转瞬间就走上了穷途末路。甲壳虫歌唱:“爱情有种转瞬即逝的恶习。”其实大公司也有这种恶习,眨眼工夫,一切都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做投资的经验能够为他提供帮助。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履历、衣着和谈吐曾遭到一些投资人的轻忽。他发誓说:“有一天我做投资肯定不能这样,一定要想办法把年轻人发动起来。”等他做投资人、做老板的时候,他格外关注那些没资历的年轻人。他不介意他们履历差,穿得破衣拉撒,话也说不囫囵。
“当年我也是那个德性,很多投资人见到我也扬长而去了。”他说,“我一直希望在公司内部,很多小团队能够独立去运作;不是在等我的指令,而是他们自己想做一件事儿,觉得很有兴趣。这种动力才是最好的。这也是我比较喜欢小团队文化和小团队组织架构的原因。”
周鸿祎相信,真正的投资人一定是通过与创业者见面而感应到了趋势,而非通过抽象的分析与总结。“倘若一位投资人看到的只是已经被总结的趋势,他就没机会了。”他说。
创业者很可能意识不到自己站在一个趋势上面,而只是从用户的角度说:“哦,这件事儿很有意思。”好的投资人可以从“很有意思”上发现一个小小的突破点和爆发点,从而感应到未来趋势。
所有伟大的公司都是从小事儿开始的。推特最初提供的不过是一个140个字的“短信”,脸谱不过为年轻人泡妞提供了便利。它们不知道自己站在趋势之上,而只是从一个小点出发,打动了用户,一点一点地演变成一种趋势。
“就像免费安全,免费杀毒,最早我对这个趋势看得很清楚吗?”他说,“我也看得朦朦胧胧的,似是而非。但我看到大家被流氓软件祸害惨了,我需要来查杀流氓软件。”
周说他在公司里鼓励年轻人去做一些很小的产品,“因为没准背后就隐藏了一个东西”。“为什么大公司不能创新呢?”他说,“大公司一旦成功之后,它评估任何项目都是用一种成熟标准,譬如收益,但这种评估标准只能对过去和现在做判断,而不能对未来做出判断。”
周鸿祎相信,做投资为他提供的最大经验是帮助他看到未来。“做投资就是投未来,看不到未来的人是做不了投资的,”他说,“反过来说也不是所有做投资的人都成功,因为做得好才能证明你有看到未来的能力。”
闲扯了一上午,在我离开之前,周鸿祎又说起《老人与海》:“海明威这个小说,当年我印象挺深,如果他写一个中年渔夫或年轻渔夫就不会有这种震撼力。这是一个老人,外表是老人了,年龄是老人了,体力也都一般,经过努力最后那条鱼还没抓住,被鲨鱼给吃光了,最后拖了条骨架。但他给人以强烈影响,那就是他内心的战斗精神。那是他对自己的一个映射。”
当我走出360的大楼,跨过天桥,走到马路对面,我能抬头看到它巨大的墙体。正午的太阳照在那硕大的二维码上,就像是一种宣誓。
“好吧,你还是一个愤怒的青年!”我想,“一定有人万万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