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新:与原湖北鹤峰县县委书记杨安文的对话

与原湖北鹤峰县县委书记杨安文的对话

十年，所见大小官员无数，湖北鹤峰县委书记杨安文是较为特别的一个。2012年9 月底，先后与他深谈了三次。他，只是一个县委书记，所说的未必全对，我们可以赞，也可以骂，但别一棒子打死，给他时间和空间，我们且看他将来能做出什么来。不掩饰，我有点喜欢他。

最近，他调到拉萨当副市长了。祝福他，也希望他初心不改。

“老套套老办法， 怎么能跨越式发展”

褚朝新：你当选鹤峰县委书记后，是不是也提拔了不少年轻干部？
杨安文：2011年换届前，鹤峰已经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人事调整。我当书记后，人事空间并不大。我的想法是，要大胆提拔80后干部，为10年后、15年后鹤峰产生厅级干部做准备。
褚朝新：作为一个处级干部，你这么说，不担心别人说你有政治野心？
杨安文：我没有什么野心啊，是希望为鹤峰将来留下点遗产。将来鹤峰出了大干部，鹤峰多少能受点益。在提拔干部的问题上，不能因循守旧，认为这个人年轻了，那个又是个女同志，怕人讲闲话。如果都是老套套老办法，怎么跨越式发展？
褚朝新：提拔年轻干部，你怎么保证客观公正？
杨安文：年轻干部培养在湖北是一个工程，不是提拔个别人，是要提拔一批年轻人。所以要先制定一个大框框：第一学历必须是本科，1984年以后出生，工作满2年。画了这个大框框后，符合条件的肯定不是只有几个，是一大批。然后再按组织程序考察，比如你单位考评要过半啊。如果你通不过组织程序，那也不行。组织考察后，县委常委会还要开会讨论。最后选出来的人，至少是中等以上，不会太差。
褚朝新：组织考察中，县委书记可以干预啊，你的上级也可能给你打招呼啊？
杨安文：县委书记是可以干预，但是县委书记如果为了某个人，去给下面一一打招呼给他投票，那有很大的风险了。现在是网络时代，弄到网上你就完了。所以，我不会去打这种招呼。当然，也确实有上级领导会打招呼。我的原则是，符合条件的，领导打招呼了优先用。打了招呼不符合条件的，坚决不能用。我可以去给领导解释、道歉，但不会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冒险。我刚才说了，现在网络信息发达，你用了一个特别差的人，公示后会有人告你的，弄到网上去了你也很危险。你看现在出问题的领导，不都是这样下台的？
褚朝新：提拔年轻干部，大多数是破格，打破了传统的干部提拔制度，对那些长期在基层的“老人”是不是不公平呢？
杨安文：事实上，我们现在破格提拔的年轻干部不足5%，绝大多数干部还是按照过去的制度提拔的。我们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办法：男53岁、女50岁干满一届，如果没有被提拔就分流，不再继续干实职，腾出来的位置，按照正规的程序招考年轻的干部。这个约定俗成，不发文。

重典治乱，事不过二

褚朝新：你在鹤峰治庸问责的会上，动辄提出干部免职，有用吗？
杨安文：我最欣赏的制度是计划生育的追责制度，两个字：双开。如果干部职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一律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这个制度管住了很多人。我在县里会上就说了，要不是有这个“双开”，我们在座的只怕都是儿女成群。现在处理干部的措施很多，又是记过，又是通报，还是摘他的帽子最管用。有的单位制度一大堆，几百条，挂在墙上，就是不管用。所以要形成科学管用的制度，要有杀伤力，要有火药味。
褚朝新：那你制定了哪些有杀伤力的制度？
杨安文：我的原则是：重典治乱，事不过二。小的失误，犯一次手写检讨，取消单位评先评优的资格；犯第二次，不管是你单位的领导还是普通职工犯错，免一把手的职。重大失误，一次就引咎辞职。当然，对干部进行纪律处分，需要达到一定标准，犯了错达不到纪律处分标准但我管理权限内的干部，我可以调换你的位置。比如你是科局长，就有车、有签单权，但是你犯了两次错，我可以让你级别不变但换个位置。比如财政局长犯了错，我给你换去当×联主席，级别一样，权力差别就大了。如果不是我管的干部，是州管的干部，你在鹤峰不好好干，不给老百姓办事，我就给你调整分工，不给你安排分工，再就是退回州委组织部，让上级给你重新安排工作，不要到鹤峰来。我管理干部的思路很简单，就是我们一起制定制度，然后严格按制度落实，违反了就严格按照制度来问责。
褚朝新：会不会有人说你作秀？
杨安文：作秀？在鹤峰已经干了6年了，一个人能作秀做6年，那也不简单。我批评过很多一把手，全县科级单位一把手给我写检讨的有四十多个，确实得罪了一些人。但是鹤峰干部群众素质整体很高，选县委书记，我是全票当选。这就说明，真正敢管事，不谋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能正确对待。对别人要求严，自己首先得过硬。我是湖南人，异地为官，没有任何背景，自己不率先做好，没法要求别人。这，也是我对各单位一把手的要求。
褚朝新：你觉得目前干部异地任职的制度有什么利弊？
杨安文：异地任职，利95%以上，弊不足5%。一个县城，很小，亲连亲戚连戚，干部异地任职可以避免干部为本地的亲戚谋私，可以减少人情的干扰。弊端，就是异地任职的开始对地方的情况不太了解。

县委书记靠上级监督

褚朝新：以你个人的经历看，当下中国官场县长和县委书记的权力区别有多大？
杨安文：我公开说过，过去我当县长，很多事想做做不了，县长毕竟不是一把手，想撤个乡镇书记都难。县委书记权力确实很大。一个县委书记，只要想管，都能管得到，人事啊、工程啊都能管。所以，县委书记要推动一个事情，肯定推得动，关键就看你是不是认真做事。褚朝新：你觉得，县长与县委书记应该是怎样的关系？
杨安文：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个一把手，那就是县委书记。一个地方的团结，主要是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团结。书记、县长不团结，地方整体利益就会受损，会影响地方经济发展。
我当县书记的时候，就下过决心，一定不能让我当县长时感受到的不愉快重现。当书记后，我很尊重县长，有事找县长，经常自己去县长的办公室；不让秘书给县长打电话，有事就自己给县长打电话。钱的事，常委会上不讨论，让他们去找县长。
褚朝新：县委书记的权力大，如何监督县委书记？
杨安文：现在有个说法，说是有三个岗位的犯罪率最高：交通厅长、国土厅长，还有一个就是县委书记。首先，选县委书记要选品德非常好的，对名誉看重的人，要从内心不贪。另一点就是要选能力强的人。书记太弱、副职太强，肯定不行，一把手毕竟是决策者。另外，要当县委书记必须阅历丰富，如处理群体事件，阅历丰富的人才能不慌不惊，损失才会降到最低。
当然，还是要有管用的监督制度，靠制度约束人。现在的问题是，往往有制度而不执行。在目前体制下，同级监督也很难，但是上级对下级的监督还是有效的。比如我当县委书记，监督科局级干部，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因此，目前对县委书记的监督，还是要多依靠上级隔层监督，加大省里和地市州对县委书记的监督。
褚朝新：你在县委书记任上的目标是什么？
杨安文：我们给老百姓做点事，老百姓就感恩戴德，其实这些事都是我们该做的。做一点事，老百姓就非常感激，其实我们应该给他谢罪，给他做迟了，还没有做好。为民办事，不是对老百姓的施舍，而是我们自己的任务。
我希望得到的是老百姓的口碑。过个百把年，鹤峰老百姓还能记得，有个叫杨安文的人在鹤峰为我们老百姓做过一些好事。这就是我人生的追求。当然，我从不讳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也希望有更大的平台来施展我的抱负。

“很多上访百姓是有道理的”

褚朝新：鹤峰的信访局势如何？
杨安文：我对信访的态度是三个到位：有道理的解决到位，办不到的解释到位，非法上访的打击到位。
很多上访的老百姓，都是有道理的。干部工作不到位或者其他原因，不能给人家解决问题，他们自然要上访。不要回避。这么大点个县城，你今天躲了，明天人家能找到你办公室堵着，办公室堵不到可以堵到你家里。躲是躲不掉的，只能面对。有道理就要尽快给人家解决问题。没有道理或你解决不了的，就做好解释工作。
信访就像大堆石头，解决一个就是搬掉一块石头，慢慢路就畅通了。对缠访和非法上访的，坚决要打击。法院终审判了的，你还闹，就要坚决打击；你去北京上访可以，但不能到非访区去闹，到了非访区也要坚决打击。鹤峰前一阵子搞严打整治，有一个长期无理缠访、闹访、越级非访者被劳教一年；有一个拒不执行法院判决恶意上访者被拘留。现在，信访形势好多了。
褚朝新：作为县委书记，你怎么看现在的信访制度？
杨安文：有些人很激进，说要撤销国家信访局。我没那么激进，但是具体制度要改。我们设置了国家信访局，就应该允许访民去上访。接访后批复到地方去办，年底了去抽查，访民有道理没办好的就撤县委书记、县长的职。你抓几个典型，撤几个县委书记，自然大家就不敢不认真办了。
对无理上访的，就不要接待，也不要让地方政府去接人。现在一到重要时段，就要求各地方去北京接人，要花很大一笔钱。这些钱，应该花在给那些有理上访的访民解决问题上。如果那些无理上访的在北京闹，按治安管理处罚法处理就是了，该抓的抓，该关的关。
其实，我说的“三个到位”做到了，你在访民中就会形成口碑，他们自然会相信你。2012年开春，上面要求县里派三四个人到北京接人。我当时正在北京参加新任县委书记培训。我就说，不派人，鹤峰有人上访我自己去接。很多干部替我捏把汗，说我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代价冒险。去那么多人干什么，一个人一天要花三四百。
“有人挖苦我，说我管细了”

褚朝新：有人说你小气，还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要求官员们跟你一样？
杨安文：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很多问题，都是奢侈浪费造成的。我们国家的官员，很多不是用自己的钱，是财政的钱，是纳税人的钱，各单位各部门应该形成节俭的风气，把每一分钱都用在事业上。
褚朝新：大家都知道，官场上的公务接待是免不了的。
杨安文：是的。吃一定要适度，也不是每个领导、客商都喜欢那么一大桌，绝大多数干部都有一个节俭之心。为了让大家节约，我在鹤峰规定不允许签单。签单，签出了多少毛病啊，签坏了党风，签出了老百姓的怨气，签出了和人民群众的距离，签出了老百姓对我们的不满意，也签出了腐败。但是，我制定了限制签单的政策后，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包括一些上级部门的领导也不太理解。
褚朝新：有人说你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太爱管小事了。
杨安文：我看见有些司机包括领导机关的司机，领导去办事了，他一直不熄火，领导办事办多久他就点多久。有的人，下班了，不关空调不关灯。这些都是小事，但这能看出我们领导者的管理，一个车都管不好，怎么管理一个单位？你的司机你都管不了，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
确实有些人挖苦我，说我管细了。你好大的官啊，这细了那粗了？社会上的不公平、铺张浪费、赌博、打架等社会治安问题如果都是小事，那什么是你心中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