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脆弱
作者:在混沌的世界顽强生存(豆瓣网友)
我的朋友石金领不止一次得意洋洋的给我们讲他的“选书秘籍”:判断一本书是不是写得好,只要去amazon.com(是的,他只收集英文书)看写得最激烈的差评就行了。凡是被痛斥为“西方中心论”、“为帝国主义张目”,基本都是不错的作品。无独有偶,塔勒布这位因为《黑天鹅》而名声暴起的纽约大学教授在《反脆弱》中也列举了相似的Rule of Thumb:看差评。蠢货喋喋不休的攻击会让你注意到可能被错过的好书。作为智者的经验之谈,这条实用指南只不过是塔勒布所谓“反脆弱”(antifragile)现象的一个体现:如果你甚至不能让你的敌人发自内心的诋毁你,说明你的作品也就如此而已了。
什么是反脆弱?反脆弱不是神经大条,也不是——用粗俗的语言——“结实耐操”(那是“强韧”),反脆弱是九头蛇Hydra的再生力,是“凡是无法打败我的,都让我更加强大。”对于反脆弱的有机体-系统来说,外界的刺激和压力是传递适应性信号的模式,通过冗余和多样的子系统之间的进化和变异,整个系统能够更好的面对不完全信息和不对称信息条件下不可预测的未来——其中也包括“黑天鹅事件”
熟悉哈耶克的读者将立刻联想到“适应性效率”:尽管西方社会的秩序作为一个整体,似乎不如官僚制度甚至计划经济自上而下的统制(典型的“脆弱性”)理性和井然有序。但正是这种去中心化的多样性社会网络,促使西方成为创新、自由的温床。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就观察到:尽管帝国的边境防御可以十分强悍,但一旦被突破边境,游牧民族就会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相反,对于欧洲堡垒林立、支离破碎的封建社会而言,侵略者可以很轻松的进入“国境”,想要征服整个国家却十分困难。无疑,从静态分析的角度来看,城堡层立、人人武装的社会是分工不足、资源没有最优配置的体现。一国之内的资源、人力,被重复的投入军事目的。帝国在有限的时间内往往声势壮大,扩张极猛,就在于她可以最大程度发挥集权制度的规模经济效应,最大限度降低防卫成本:这既是它的优势,也是致命弱点。于是我们往往能够观察到帝国逐渐的削弱,最终在致命一击下迅速崩溃。相反,历史上的中世纪欧洲,尽管数次遭到严重打击,但从来没有经历整体性的社会解体,甚至黑死病这种在其它社会会导致文明衰退的大打击,反而促进了中世纪社会“变异”出现代文明。中世纪的和平是短暂的,中世纪的武士野蛮好斗,但正是在维持一定秩序(避免过度的波动与风险)的前提下容纳了尽可能多的多样性(相对独立、彼此竞争的子系统),使得欧洲在面对有限和压力(既不能太大,也不能没有)的情况下急速发展:这就是反脆弱性活生生的例子。
再比如想象一个农田生态系统,这个人工创造,物种和基因极度单一的体系,必须大量投入劳动力和资本维持。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遭毁灭打击。这样的系统诚然是“有效率”的,能够最大限度提供人类所需,但毫无疑问,也是脆弱的。一个像是农田生态系统的社会-经济体系,也就不太可能在长远来看有竞争优势:毕竟,出于合理的假定,上帝恐怕不愿意像农夫维系农田那样维系社会的运作(相反,我相信祂更愿意把“反脆弱性”赐给祂偏爱的社会)。数卷残编说过:中古欧洲就像是基因无限丰富的种子库,有最恶劣的例子,也有最优秀的成分,撒播到南非就是阿非利加,散播到北美,就是美利坚帝国。这种无上的多样性、或者说能够从压力中增强自己的特性,是理解西欧历史乃至“现代性”之独特的一把钥匙。
不幸的是,反脆弱性作为整体特征,未必有助于个体。如果餐馆都不能倒闭,整个餐饮业就谈不上健康;如果身体的新陈代谢不能正常运行,整个机体也就谈不上健康。作为人道的现代社会,自然不能再认同于放任市场失败者自生自灭的教条。但同样无法忽视的现实是:无原则的降低个体风险,则会在总体上大大提升整个体系的风险,失败与错误是宝贵的信息传导机制,缺少了这些机制,人们也无法通过纸上谈兵获得管用的知识。作为整体是如此,作为个体也是如此。比起中庸的风险配置,一种纺锤形策略更加有效:防范措施的稳健只为了最大限度阻止无可挽回、不可修复的灾难(纺锤的一端),而冒险的部分则投入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中(纺锤的另一端)。同样的,极限内高强度的压力-长时间恢复,比起温和却持续不断的压力,更有助于人的提高。其中的道理在于,人作为有机体,本身就是一个由各个子系统构成的体系。和金融、市场有相似之处:我们都从失败中获取力量。
自从丹尼尔·卡尼曼在行为和心理上开创性研究以来,我们对于人的认知机制和学习机制造成的系统性认知偏差有了越来越丰富的认识。这使得不少人认为认知偏差是“不好的”,“不理性”的,乃至需要避免的。但这些怪异的机制是进化之手赋予我们的工具盒子,它们不是为了(在信息充足、环境确定的条件下)进行概率估计、命题演算、理性博弈。这些工具是让人类个体在因果链极其复杂而信息极其不足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做出适应性的行为,也是为了人类整体构成的社会获得最大程度的适应性——或者用塔勒布的话说,反脆弱性。美国被称作破产之国,每天都有无数的企业成立、破产,人们从不认为破产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情(参见尼尔·弗格森《货币崛起》),这种“过度自信”放在个体角度可能是不够“理性”,但(在适当的制度条件下)缺少这些不够“理性”、不够“鲁莽”的个体。我们所歌颂的市场经济“创造性破坏”,恐怕也就不会那么兴盛。同样,启发式思考尽管在确定的简单条件下会造成系统性偏差,但在千钧一发的决策环境中,则经常是“唯一”的办法:你当然可能因为它的不理性而失败,但你大概不会愿意放弃幸存的机会,更不必提启发式思考“无中生有”的特点对创新的决定性重要了。也许从反脆弱性中我们能反思一下自己偶尔高高在上的傲慢:比之鄙夷造物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太多不完美痕迹,不如想想如何将自己独一无二的天赋利用的更好。
罗胖曰:
昨天犯错误后,听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话是——
“放下你的完美。凌乱是美——看女人的头发,缺陷是美——看各自的婚姻。”
谢谢新浪微博朋友:“@jasmin的围脖”
头发和婚姻,原来其中也有“反脆弱”。
来源:罗辑思维
也许从反脆弱性中我们能反思一下自己偶尔高高在上的傲慢:比之鄙夷造物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太多不完美痕迹,不如想想如何将自己独一无二的天赋利用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