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自己的为官之策
作者:褚朝新
因为写一篇官员们今年如何过年的文章,最近颇为焦虑。
春节前,一接到写作任务就开始联系各路认识或相熟的官场人士。手里,有百把个各地书记的手机号码,最初很有信心,于是把描述对象定位在书记们身上。不料,联系来联系去,元宵节都快过完了,勉强完成写作任务。
武汉大学的罗婷同学,受我所托帮助采访。我随机提供了9名县市书记的电话给她。截稿前,小姑娘在微信里沮丧地说,“早上给9个书记电话采访,无一成功 ,创下实习以来最烂的记录。”
罗婷同学,曾协助我工作,单独采访过厅处级官员若干。此次9名书记全部拒绝她,绝非她能力的问题。
我这边,进展也不太顺利。给江西一名从没打过交道的书记打电话,自报家门后,没容他接话就开始阐述采访目的。
听清采访意图后,他表示抱歉,说正在参加当地的两会,很忙,没时间,但今年春节过得确实很简单,回老家看望父母都没用公车,贺年卡也没有寄一张。
简单几句,再次强调自己很忙,书记客气地挂了电话。我在微信里玩笑着感叹:此时此刻对我而言,没有强行挂电话的书记都是好书记。
有几日,我甚至破例跑到微博上发帖征集:大家知道省委书记、市委书记、县委书记们怎么过年吗?微信里,我也无奈地玩笑式求助:谁家有好说话的书记,能拉出来聊聊?围观者众,出手帮忙者无。
联系的诸位书记中,也有相熟的。其中一位,平日里敢言,不怕得罪人。春节期间,我短信告诉了他写作意图后,他说自己在外地、忙,此后手机限制呼入或无人接听。
还有更熟的,总算多多少少讲了一些。半个小时后,他给我发来短信:还是不写名字吧。
上面这些故事,只为了说明一点:尽管各种舆论都说今年过年官员们自律了,可是绝大多数官员们仍不愿公开站出来告诉大家他是否真的自律了,以及他是如何自律的。
这其中的玄机,耐人寻味。勉强完成写作任务后,一些朋友开始跟我探讨为什么官员们都不愿意接受采访。
有官场人士分析:站出来公开说自己过年如何清廉,不管真假都可能引起同僚的反感。真清廉,会让其他不清廉的人恼火,难保这些人不找岔子。万一被寻出一点两点的不妥,被人在网上一炒作,自己就惨了。若是假清廉,了解真相的人看了更加反感,更容易被网络曝光。不管怎么样,都是引火烧身。
我不能肯定上面的分析一定是对的,可能只是个别官员的个人想法,但随后一位媒体朋友的遭遇,多少让人摸着了一些方向。
很巧,这位朋友也写了一篇官员如何过年的文章。文章里,他写到湖南永兴县一名基层的科级官员透露,“该县规定年终奖不得超过2600元,其所在单位对外称是发了2400元,实际上也偷偷发了万把块钱。”
文章发表后,永兴县开始调查,组织县纪委(监察)、人社、财政、审计等单位人员进行研究,并成立专项调查组展开“年终奖”发放调查,并在全县县直单位和各乡镇全面开展清查工作。
迫于压力,永兴县一名乡纪委书记主动递交情况说明,主动承认“我们单位偷偷发了万把元钱”系与同学电话拜年时所说的,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是“为了在同学面前顾面子吹牛皮说的”。
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如今一些地方,官场恶习虽有收敛,但官风绝对没有达到非常清明的地步,令行禁止在一些地方也仍然停留在纸面上。一个记者若是找相熟的甚至是要好的官员采访官场内幕,就会遭遇以下的尴尬:官员们若是说真话,告诉记者禁令之下仍有打擦边球的,就会坏了内部“只做不说”的规矩,影响了这个群体其他人的利益,内部调查也就会立即启动。一旦被调查出来,说真话的就会被当作典型处理掉。若是吹吹牛,后果也很严重,最后还要被调查。查出来,即便是吹牛,将来在官场也不好混了。
我非常能理解官员们遭遇的这种尴尬,这种尴尬背后是一种奇怪的官场处事逻辑——有些地方出了事,若有官员出来自曝内幕,当地官场不是自我检讨反思认错改正,而是忙着去调查谁走漏的消息。一旦查出来,处理爆料官员比处理犯错官员还快。这种大环境里,官员们自然不敢对媒体说真话。
有些地方官场,死守“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让一些媒体记者平日里采访总是诸多顾忌,总担心受访的官员出于正义或者好心说出了一些真相和内幕,结果报道刊发出来让提供信息的官员遭到地方政府的报复。于是,为了既完成采访任务,又能有效保护那些说真话的官员,时下不少涉官的文章里,时常出现化名或者匿名人士。
最近两年,总在跟各路官员打交道。久而久之,自己也发现了一些规律:你若让一个官员评价一下他正在被舆论热议的上级,不管你跟他熟还是不熟、是否同意让他匿名,基本不会开口。他们遵循“内外有别”的原则,把官场里的事情当作机密,希望内部问题内部处理,不愿意也不希望媒体知道和介入。
类似的规律还有:你若让某个官员说说外地某些事情做得好或是好,若可以给他匿名,那可以考虑说几句。你若是让他评价下一个没有具体指向的某种官场现象,他可能会畅所欲言,但绝对不具体指向任何地方或任何具体的人。
你若试图让官员们说说他们自己,等着你的基本都是直接挂电话。
当下,不跟媒体谈或者慎谈自己及自己所在的圈子,成了部分官员基本的为官之策。
(部分内容已发表在2月20日出版的《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