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15年1月6日《新京报》C02文娱时评版,文字略有改动。
看完徐克的3D版《智取威虎山》,小伙伴们都在议论一头一尾两段有韩庚出场的现代时空的戏码是否有些多余?要我说,这样的设置其实颇有意味。毕竟《智取威虎山》的故事距今已有七十多年了,与今天观众的生活经验有较大的距离。能让韩庚这样一个深受当今年轻观众热捧的偶像明星来担任故事的讲述人,借他的视点和口吻来展开一个关于前辈的传奇故事,至少有利于消除观众对剧情的陌生感,在今天的观众和故事、人物之间形成一种认同和对话的关系。
由当红偶像带入故事,这种手法并不少见。前不久日本有两部二战题材的影片《永远的0》(2013)和《小小的家》(2014)也都采用了类似的手法。《永远的0》以三浦春马对二战老兵的调查和访问为由头,讲述了一个关于他爷爷——二战时期一名日军飞行员的故事;《小小的家》则通过妻夫木聪阅读奶奶的自传,把观众带入二战时期一个城市中产家庭的日常生活。别的撇开不谈,单是当红偶像的出场,再老的故事,想必也会因此而对今天的观众有了吸引力。
故事用这种方法来讲,就会带有明显的主观性,也就不必再受原著小说、史实细节的约束和负累,可以讲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上下五千年,纵横八百里,想怎么展开都不为过,因为他讲的不是历史课,而是一个神话,一段传说。这种讲法尤其适合《智取威虎山》这类原本就带有较强传奇性的作品。
譬如有人会问,影片为什么会给座山雕设定两个不同的结局?按照剧情的解释,这是因为作为叙事者的韩庚,童年时代曾从长辈那里听到过关于故事的不同版本。再譬如像杨子荣、八大金刚这些人物,他们的化妆造型,包括发型、纹身、服装……为何如此夸张?如此“朋克”和如此“反主流”?这些表现方式要搁一部历史片,或一部以纪实风格见长影片,恐怕就要犯忌,但在一部以传奇性见长的影片里,就不会让人有明显的违和感。
所以有了这个主观视角的设定,整部影片才能确立特定的风格和基调,导演也才有机会充分施展想象力,把影片打造成原著小说的现代升级版。好比人们议论比较多的,一个二三十人的剿匪小分队与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较量,怎么会出现飞机、坦克这类重型武器?原著小说描写的战斗场面基本还是小米加步枪,电影中却动用飞机、坦克,是不是有些过于夸张?是不是对原作不够尊重?实际上,要回答这个问题,关键也就看你怎么在“传奇”二字上做文章。
所谓“传奇”就是“因奇而传”。人们要就是它的“奇”、而非它的“真”。对于武器装备的升级,影片《智取威虎山》自有解释:据说威虎山原是日本关东军遗留下来的一座军火库,后被座山雕率匪军霸占,才有了剧情中钢筋水泥的堡垒,以及坦克、飞机、重机枪出场的那一幕。这样在故事逻辑上说得过去,大面上也不违反历史真实,并且让影片有了更为火爆、更加强烈的视觉风格。
或许这才是今天的一部商业类型片所真正需要的东西。这种夸张的视觉风格,是好莱坞大片用以营造视觉奇观的一种特定表达机制。而徐克所做的,不过是将这种视觉奇观与中国民间最擅长的“传奇”叙事嫁接在了一起。能做到这一点,大概正与他多年的武侠片拍摄经验有关。
按文学的分类,武侠故事、武侠小说都属于传奇类型。1949年以后,包括《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新儿女英雄传》、《烈火金钢》等在内的许多红色经典,也正是从这种民间传奇中借鉴了大量叙事经验与写作技巧,使得它们与武侠小说、武侠电影分享了共同的民间传统和文化资源。之所以能够这样,也与五六十年代文学写作所普遍遵循的“革命现实主义加上革命浪漫主义”的创作原则有关。有了这条原则,以“传奇性”或者说“浪漫主义”见长的民间叙事经验,才得以在革命写作的背景下获得了某种正统性与合法性。
《智取威虎山》对民间叙事经验的借鉴,不仅在形式上广泛存在,在内容和文化内涵上也几乎随处可见。比如孤胆英雄杨子荣,多少就带有武侠小说中最常见的江湖独行侠的影子。只不过在他背后又多了一个“组织”和“集体”的化身——剿匪小分队,以及代表党和军队领导203首长。这样一来,杨子荣受党之命,只身深入虎穴,就不仅仅指向为传统武侠小说所津津乐道的个人英雄主义,同时也被赋予了红色叙事所倡导的以“集体”和“组织”为皈依的革命英雄主义的文化基因。
与此同时,不论是红色经典还是当今的文化消费品,《智取威虎山》在剧情上都沿用了民间叙事那一套忠孝仁义、是非善恶分明的儒家伦理策略,让小分队营救李勇旗的母亲而获得村民的信任和支持,以滦平饱受嘲弄和暴死荒野来对变卖失节者提供道德惩戒。尤其在徐克的版本中,又添加了一对因匪患而失散的母子,并最终以母子团圆来为小分队的剿匪赢得伦理意义上的正义性。
这一切都在告诉观众,不论昨天的红色经典抑或今天的商业大片,实际上都与传统武侠小说为代表的传奇叙事同宗同源,分享着共同的民间文化积淀。特别在1949年后的若干年里,当武侠叙事从主流文学类型中销声匿迹的时候,红色经典恰因遗传了武侠叙事的血脉而成为它们在特殊历史时期的文化替代品。因为传奇叙事在民间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以此为文化母体传承演变而来的《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才能够成为那个时代深受读者喜爱和欢迎的文学艺术作品。
从这个角度看,既擅长拍摄武侠片,又深谙好莱坞视觉奇观之道的徐克,能将《林海雪原》这样的红色经典改编成商业类型片,就不能不说是传统民间叙事经验与当下文化消费市场的一次因缘际会。徐克的创意,在于尝试去对传统文化进行一次现代化转换,以商业类型片的形式和视觉奇观的表达机制去重塑红色经典,将其置于消费社会的大众文化语境中,对它潜在的商业和文化价值进行再次开发和挖掘。这种尝试理应受到人们的鼓励和肯定。因为它不仅能让商业类型片注入红色经典文化的精神与血脉,同时也让此类影片甩掉了以往主旋律影片难以克服的僵化与禁忌的包袱,被赋予一种更便于市场和观众消费的商业包装。
在《智取威虎山》的现代戏的部分,韩庚的身份被设定为是一个在海外留学的中国学生,在KTV的朋友聚会上,偶然听到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段,勾起了他的儿时记忆。这一描写,其实正与徐克的个人经历有不谋而合之处。许多年前,他本人也正是在美国留学期间才与《智取威虎山》这类红色经典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这一点应该视为一种象征,暗示出《智取威虎山》的改编实际上代表着当下全球化时代背景中,跨国的、消费主义的大众文化对本土红色文化资源的一次再发现。或者套用影片结束时的场景——让剿匪小分队的队员都出现在韩庚家庭年夜饭的餐桌上——以这种想像的方式,来实现两代人、两种文化的跨时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