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上流社会的一个party上，老花花公子吉普在众人狂欢的那一刻，退出人群，独坐一旁，突然发现身边一男一女，冷漠看着乱舞的群魔，冷冷地说：“我们知道怎么做。”于是，这一男一女表演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装逼的行为艺术：男的穿过女的胯下，用一支小手电照女人私处。
吉普无可奈何倒在了椅子里。他采访过无数行为艺术家，也接触了不少上流人物，真真假假，或疯或颠，自以为牛逼，其实都是装逼的。这便是电影《绝美之城》的主题，所谓绝美之城，也是一个装逼之城。
在影片开头，导演保罗·索伦蒂诺将法国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茫茫黑夜漫游》的卷首语一字一字敲在了屏幕上：“我们生活在严寒黑夜，人生好像长途旅行，仰望苍空寻找出路，天际却无指引的明星。……”
这部作品曾被评为“本世纪写得最真切、最令人心碎的”，导演借用成电影《绝美之城》的“卷首语”，似乎在告诉我们，这是一部意大利电影版的《茫茫黑夜漫游》。
（《绝美之城》剧照）
是的，《绝美之城》说的正是一个65岁的老花花公子对自我和人生旅行的寻找，在罗马上流社会里历经各款高雅、各式奢侈，以及各种变态后，最后发现，发现浮华归于平淡，寂静便是感情，能够拯救灵魂的是35年前离他而去的初恋情人的美好身体，和一个形容槁木的104岁的老修女吃的菜根。这是一个多么扯淡而又永恒的文学主题呀吗？这不就是一个老文艺青年装逼的作品吗？是的，我得承认，影片中有许多地方我没有完全看明白，因为它充满了隐喻，似乎每一个镜头，都可以截图下来，细细讲解，如果你有足够的艺术修养的话，对文学、绘画、建筑、音乐、宗教和罗马有足够的了解的话。很遗憾，我没有。不过，这还不是问题关键。问题关键是整个影片不仅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更还有许多没头没脑的片段，和没头没脑的人物，若是深深挖掘下，人物的设置似乎又充满了有趣的对比和隐喻：比如说身材优美却自以为是的女作家与身为侏儒却睿智聪慧的女主编；精神有病的文学男青年和身体有病的脱衣舞女郎等。
在看完电影后，我去豆瓣看评论，看到豆友们在那里提了十几个问题，如小孩子泼墨画那段是想说什么？开头的日本男人倒地是怎么回事？片中的脱衣舞女有什么意义吗？还有男主的初恋情人？在安德烈的葬礼上吉普为什么哭了？他自己不是说不要在葬礼上哭吗？结尾跳河的是谁？这些问题几乎也都是我的问题，可是我没有看到我满意的答案。最后一个问题是：谁能把影片里出现的艺术品、建筑、典故和艺术形式给大众科普一下？从影片开始的“司汤达综合症”开始？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正是从这个角度说，《绝美之城》完全可以成为文艺片装逼指南教材。更何况，影片中还充斥着各种装逼之人，里面充斥着各种装逼的行为艺术家、雇佣的贵族以及放浪形骸的过气明星和作家，最典型的一位莫过于另一位女作家斯特凡。
在一次文学聚会上，自以为有着强烈使命感，为家庭孩子牺牲自我，最后事业还是颇有成就的女作家斯特凡，很牛逼地说：“我用文学作品改变世界，我写了11部小说，还有一部党史” ，并对吉普和他的老朋友们冷嘲热讽，最后吉普忍不住发飙了：“你这一堆夸夸其谈，这些一本正经的招摇卖弄和自负啊，这些尖刻言辞，都是脆弱的表现，是一种缺失。最主要的是太假，我们在乎你，了解你，我们在场的人都假，但不像你，我们就聊些废话，扯些无关琐事，因为我们不想假模假式还自得其乐，我说了什么假话了？”
斯特凡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我的为人，我的信仰。”
吉普忍无可忍，戳穿斯特凡的牛逼：“我这个绅士可承受不住‘有种的女人’。好了，斯特凡这是你自找的，那我就不按顺序说了。你上学时的爱国使命感不见得有多少，但你的另一项使命很多人都记得，就是你在大学厕所里最爱干的事儿。你写党史，因为你当时是领袖的情妇，你的11本小说，靠政党自助的小破出版社发行，下属的狗屁党报审核的，大家都知道。我没说我的中篇小说好到哪里，这点我同意。你和尤西比奥的关系，什么关系，尤西比奥最爱的是佐丹奴，谁都知道，爱了多少年了，每天在阿纳尔餐馆衣架下那一桌吃午饭，就像一对爱人那么甜蜜坐树下，你都睁只眼闭只眼。你对孩子的贡献，还有什么牺牲，你整周都在电视台工作，每晚都出去玩，毒贩子周一都不出门，你照样出去玩。你什么时候陪过孩子，放长假你也没有陪过。何况你还有一个管家、一个伺应，一个厨子，一个送孩子上学的司机，三个保姆，你说，你何时何地做什么牺牲了。这些就是我说的假话和脆弱。斯特凡，母亲和女人，你53岁了，跟我们大家一样，过着残破的生活，你不该高高在上，狗眼看人低，而是应该跟我们都有同感。我们都在绝望的边缘，能做的就是照看彼此，陪伴彼此，开开玩笑，你觉得呢？”
这是长达140分钟的意大利电影《绝美之城》中的一个片段，只有短短几分钟，也是电影中吉普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之所以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来，是因为这段话差不多可以直接移植到中国，因为像斯特凡这样装逼而不自知的中国作家太多了。
装逼的人分两种，一种是装着装着就认为自己真牛逼了，其实还是一个装逼犯，如斯特凡；另一种只是用装逼来掩盖内心的脆弱与绝望，这便是吉普和他的朋友，从这个角度看，这位过着放浪形骸、纸醉金迷生活的吉普，有几分像《麦田的守望者》里的牛逼少年霍尔顿，内心深处总是保持几分纯真与善良，厌恶成人社会的虚伪，却无能为力。
影片开始，是吉普65岁的生日party，众人狂欢中，吉普，或是吉普的灵魂，却在众人狂欢那一刻，孤寂地走了出来，点燃一根烟，严肃地说：“我注定是敏感的；我注定是一名作家；我注定要成为吉普•甘巴甘德拉。”吉普便是这部电影的主人公，他曾经是一位作家，可是在写过一篇中篇小说之后，再也没有写过作品了。如今，他是罗马一家艺术杂志的记者，采访着形形色色的艺术家，出入于上流社会，是那个城市的社交之王，陷入于“高雅奢侈的漩涡”。然后，在65岁的这几天里，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便是无法再花时间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了”。吉普开始思考了，他像一个冷峻的局外人，一言不发，用他的眼睛看着他自己和周围的人过着残缺的生活，如初恋情人的不告而别，35年妻子爱着别人的丈夫，所有钱都用来治病的脱衣舞女，永远像小女孩的侏儒主编，精神不正常最后自杀的文学青年，落魄的写着烂剧本的作家，事业和体型都垮掉了的过气女星等等。过着夜夜笙歌的吉普，指着着party上狂欢的朋友，对女佣说：“这就是我的生活，它什么都不是。莫泊桑一辈子最想写的便是一部无字的小说。我做到了。”这是吉普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他总是在最热闹的时刻，点燃一根烟，冷静思考，满怀着巨大的忧伤。
不过，与《茫茫黑夜漫游》和《麦田守望者》不同的是，在吉普的黑夜天际，最后出现了一颗指引的明星，这就是104岁的老修女。虽然对老修女的授勋仪式，和讨论起吃就眉飞色舞的教皇不余遗力地进行讽刺，但老修女本人，却如《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神秘莫测。她对着迷茫的老花花公子吉普说了句禅语：“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吃菜根吗？因为根很重要。”接着，形容槁木的老修女吹了一口仙气，满院子的火烈鸟飞去远方了。于是，吉普大彻大悟了，貌似明白自己为啥写不出小说。
影片最后，吉普的大段独白：“通常事情的结束都是死亡，但首先会有生命，潜藏在这个那个当中说也说不完，其实早已在喧哗中落定。寂静便是情感，爱也是恐惧。绝美的光芒，野性而无华，那些艰辛悲惨和痛苦的人性，都埋在生而为人的困窘之下，说也说不完……其实不过浮华云烟，我不在意浮华，所以这就是小说的开始，最终，这不过是个戏法。对，只是一个戏法。”
这段话，我一个字一个字从银屏上敲下来，因为，这又是一个多么装逼而又牛逼的结尾，许多伟大的作品和人物不都是这么结尾的吗？虽然在电影里，这是吉普小说的开始。
作者：罗四鸰，70年代后生人，现居波士顿，自由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