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明星在真人秀中能多真

电视真人秀节目大致分两种,一是普通人主秀,二是明星主秀。

普通人为主角的真人秀多将参与者置于一种残酷、逼迫,乃至不惜痛苦的处境中去,如《荒岛求生》或多见的选秀,总而言之皆为以淘汰为赛制关键、加以励志的节目,其诱人之处在于逼观众不由自主地,自虐地将自己想像为参赛者之一。它看似娱乐,实是对这个社会残酷竞争、你死我活的写照,而本是这你死我活的参与者与缔造者的观众却借这个节目从罗马斗兽场里逃开,由斗兽成为旁观者,由奴隶成为贵族,那种被伪造的惬意轻松,是此类真人秀受欢迎的首要原因。

与其他以表演为本质动作的公共人物一样,明星们始终致力于在大众面前营造出一个以完美生活为证的完美个人,无论镜头里,还是镜头外。不管谁走在路上忽就看到了一个状似完美的人都会恶从胆边生——或问:你凭什么呢?或叹:你少特么装了。那么,以明星为主角的真人秀节目则看似为大众给上述完美找到破绽提供了机会。

即便再不知世事艰难的孩子,且以完全脑残的方式迷恋着诸如张翰这样除了酷就是帅,除此一切欠奉的青年偶像,却在他的内心深处,即便相信张翰所意味着的那种人生果然存在于这世上的某处,也一定决绝地不信那种人生会落在自己身上。所以,这种脑残式的崇拜既是童话的自欺,无望的浪漫主义,也藏着基于怀疑的怨恨。下意识里,他要通过观赏有张翰出演的真人秀节目《花儿与少年》来为这种怀疑找到根据,说服自己张翰式的人生的虚假、造作和不堪信任,找到他的毛病,以让自己的怨恨落到实处。

我想,以上应是明星式真人秀获取收视的社会学根据。

如你所愿,出演《花儿与少年》的七位明星都欣然崭露出了自己的破绽,如许晴的公主病,如张翰基于不谙世事于是尤甚的刚愎自用等等。其实,将这些破绽谓之为缺点都是不合适的,它们更像是某种甚至可以用以张扬的个性;所谓破绽,破即破在他们的真人秀跟他们之前在影视剧或绯闻中的一贯表演有些格格不入而已。

以许晴为例。她尽管出名,却似更多出于其美貌,而她的作品却实在不多。人们印象最深的当属她在张纪中版的《笑傲江湖》里饰演的任盈盈,以及在《建国大业》中饰演的宋庆龄,她俩皆是运筹帷幄于万里之外的大女人,尽管称不上女权主义者,却也绝对是不让须眉的角色,不料在《花儿与少年》中竟娇嗲成这个样子。莫说手无缚鸡之力,简直迎风就倒。一个媚眼抛过来,一声撒娇叫过去,硬生生让那些在年龄上称其为妈亦不为过的小伙子们手足无措。这就是她通过真人秀所营造出的,所谓现实与表演的格格不入。

然而,这些破绽虽然令许晴在大众心目中的印象改变了不少,但经这些改变重塑后的她的整体形象与之前相比,是下降了还是提高了,是摧毁了还是获得重生?答案显而易见。这就是炒作她和她的反面,做事利落有主见的,女汉子范儿的刘涛“有矛盾”的原因。许晴反而由此变得更“真实”,更“丰满”,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也就更“可爱”,博得更多的粉丝和关注,继而更“明星”。

片中七人都是按这个逻辑路数来走。在第一集里,张翰见到诸位姐姐们后没什么寒暄,直接问有没有筷子(他叫的快餐没有配筷子),这种以不惜白痴来衬托的酷里藏着一道数学题:对于他的粉丝或可能成为他的粉丝的人来说,这白痴造成的负数,与这基于白痴而更酷的酷(正数)加减一番,结果是正还是负?

加一句,快餐不配筷子这样的事几率也太低了些。

上面提到的许晴的“对头”刘涛亦是如此。我想起她也是靠出演金庸剧出的名,她演的是《天龙八部》里被伦理纲常吞噬掉的阿朱,正恰巧站在了许晴所饰的,叛逆传统,要自己说了算的任盈盈的对面。在《花儿与少年》中,两人仍是对头,却打了颠倒。刘涛在真人秀里成为一个即便彗星撞地球也可靠一个行李箱全身而退的人物,这不知是不是其经纪公司对其转型的一次暗示。

这个世界果然如此富有戏剧性吗?各种低几率之事为何如此真实地汇于一堂?我想,这戏剧性和低几率或反衬出真人秀不真的一面。选怎样个性,怎样级别,有怎样的诉求,有过怎样的作品、绯闻和婚恋史的明星来出演,在一早拟定的大纲里为其安排怎样的角色(当然也会反过来因后者的要求或突发情况来调整大纲)……并必须保证明星们在逼真地不拘小节、袒露心扉、去脂卸粉、色心顿起、睚眦必报、小鸡肚肠、大打出手……于是足够褪去光环、回归于普通人的表演之后将更加正面、更加丰富、更加出名——进而其光环更加耀眼,也随即与普通人拉开更大距离。

可见,真人秀导演工作的强度和复杂性绝对强过绝大多数的影视剧。

以上也不是说真人秀跟伪纪录片一样,所有人一举一动都在按照剧本演,但至少有个大纲在那里,这大纲类似一篇论文,须具备论点、论据和论述些要素,即这部真人秀要通过说明什么来吸引什么层面的观众(论点),具体演员和节目内容安排(论据),明星演出和片子的后期剪辑(论述),实在不行还有旁白和字幕。总之,从成片来看,就算《爸爸去哪儿》里那些很难控制的儿童真人秀演员,也准确达到了指定位置,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论点,更别说《花儿与少年》里那七位富有表演经验的专业演员了。

所以,换个角度看,真人秀这种表演形式几乎算是对演员(明星)这一行当的某种讽刺。我记得在我高中时以扮演毛泽东闻名的特型演员古月以其个人身份来到太原,为某个商场开市剪彩,人们熙攘着来看;他尽管身着便装,发型也更蓬松些,举手投足、眼神语气却仍十足的主席模样,我注意到他几乎烟不离手,而烟被他夹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尾处,这个独特的习惯亦是毛泽东所独有的。此人仿似被附身一样,其所谓“个人身份”,即真实的自我在哪里呢?

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一个再内向的人若不巧成了明星,其表演性人格亦会被激发出来——在职业精神的督促下,他将不仅在镜头前表演一种人,并将在镜头后练习怎样在镜头前表演那种人,久而久之,以至于渐渐混淆了生活和表演;同时在明星身份的背景下,他不仅在公众面前要表演一种人,并不自主地在独处时亦练习在公众前的表演,久而久之,他会误以为无论何时何地、镜头前后,其一举一动尽皆于大庭广众之下。即,或者说明星们失去了人们常说的那种非表演性的,自然而然反观自我而非大众的真实性,或者说,其几乎可归诸职业病的表演性人格正是其真实所在。

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请他在一出真人秀节目中表演他自己。

作者:杨波,《朋克时代》、《自由音乐》创办者,公共账号“反常(fanchangshit)”发起者之一。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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