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海路上的一家电影院看的《归来》。人不少,当中不乏我这样的年纪的人,带着父母,和电影中的陆焉识夫妇,年纪相当。
看电影的过程中,不时听到身边老人的抽泣声。电影散场,灯光亮起,可以看到一位看上去五六十岁的男观众,坐在那里,安抚着在他怀里抽泣的女伴。看不到女伴的样子,猜不出对方的年纪,身后的一对年轻人笑说:“看来还在沉浸在悲伤中。”
(电影《归来》剧照)
之前看到不少批评,认为电影在“文革”的分量上太轻了,也有人担心,这样的处理,年轻观众看不懂。
不过从一个完整的故事的角度,我倒是觉得,关键的东西已经表达了,那就是政治运动对人性的摧残和扭曲。当看到女儿去举报父亲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神经病。”也许这位年轻的观众不了解“文革”,但是明白正常的人性应该是怎样的。
观众为男主人公归来,面对不再认识自己的妻子而感伤,一定会去或多或少地想这样的一个问题:是怎样的时代,才会造成这样的悲剧。观众们也会看到,一个热爱舞蹈,有天分的演员,却最终无法继续跳舞,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
看完电影,马上找到了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花了一个通宵和一个上午看完。读完之后,理解了那些对电影的失望和批评。
虽然说,小说改编的电影,很多时候是会被原作迷们批评得体无全肤,但是这部电影,和这本小说,只剩下男主人公还叫陆焉识,当陆焉识归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失忆的情节还算是有些关联。就好像小说中的主人公叫做冯婉喻,电影中的叫做冯婉瑜,喻和瑜,一个四声一个二声,于是就是完全两个人了。
那就聊聊小说。
陆焉识在劳改农场的生活状态,他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如果读过八十年代的那些伤痕文学,再加上关于夹边沟,还有干校牛棚的回忆文字,他的遭遇,并不算是特殊。冯婉瑜和她的子女们在上海的生活,她们的遭遇,矛盾和处境,在八十年代的时候,类似的文学作品就有很多。以至于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会觉得,所有里面的人物,都在我上海生活的日子里面,当我在弄堂里面玩耍的时候,曾经遭遇过。
但是这本小说,从头到尾都在讲述一个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没有声嘶力竭的感情释放,比电影要节制太多。
(电影《归来》剧照)
冯婉瑜去车站送别要被转移到西北的陆焉识,她看到了人群中的他,她在雨中淋湿自己,她站在路灯下,为了让他更容易看到自己。可是,当陆焉识终于归来的时候,他没有机会听她诉说当年的送别;陆焉识逃跑到上海,为了看一眼冯婉瑜,但是最终,他选择悄悄地站在她学校的大门外,跟踪她坐车,跟着她回家,跟踪她带着女儿和孙女外出,仅此而已。当他归来,也没有机会向她倾诉,他为了她才逃跑,因为她已经不认识他。
但是,这又如何。陆焉识看到了雨中的冯婉瑜,冯婉瑜知道陆焉识就在校门外等她,所以她特地带上了他最爱的小女儿,还有他们的第三代。他们之间的心意,尽管无法用语言,彼此却是明白的,就好像他坐牢了,她为他剥蟹肉,蟹脚里面一点点肉都不舍得浪费,他隔着探视窗,抚摸她因为剥蟹肉而磨损的手指。
这是他们作为弱者对于时代的抗争,无声的,却又是顽强的。
有一个角色:韦大卫。在电影里面,这个名字的出现,是为了让失忆的婉瑜找到和过去的联系,一闪而过而已,但是在小说里面,却是改变陆焉识命运,给他带来灾难的人物。他充满激情,为了正义的目标不择手段,他不屑讲道理,凡事只看立场,凡是敌人反对的就是战友,凡是不认同自己的就是敌人。
正是因为陆焉识要先辩清楚道理,再谈立场的原则,让他在解放前后,都遭遇了牢狱之灾。当然,最终他被自己那些,有着同样思维逻辑的同志,用他对待陆焉识的方式所对待。在一个不讲道理,只分敌我立场,不谈论事情,只追究动机的时代,谁能享有真正的安全?
看完电影,沿着淮海路后面的小路走回酒店。走过一个弄堂口,从亮着灯光的窗口看进去,里面是专心致志打麻将的几个中年人。
忽然想起来,八十年代的时候,在家里面打麻将还是危险的事情,窗帘一定是挂上的,麻将桌上还会铺上毛毯,不敢让洗牌的声音给联防队员听到。聚众赌博是一项罪名。
时代改变了,进步了。可是时代不一定是向前的,不是吗?就好像陆焉识,他的生活曾经是安稳的、美好的、无忧的,但是最终他没有像他远走他乡的弟弟那样,人生可以安稳度过。
再说回电影,我会觉得,如果把电影当成独立创作,那就简单了,可以单纯地讨论电影本身。如果非要把两个陆焉识看成同一个人,那电影确实让我失望:倒不是“文革”反右的篇幅少了,没有了1949年前的日子,而是在陆焉识归来之后。
政治运动的后遗症,在陆焉识的下一代身上体现得如此具象,具体到了柴米油盐,不是电影中那样温情、单线条的叙述,好像原谅就可以抹走曾经发生的事情。
作者:闾丘露薇 凤凰卫视著名记者、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