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第五代导演名动一时,在电影杂志上看到陈凯歌的《霸王别姬》获得好评如潮,苦苦期待了大半年之后,它终于翩然来到我们这皖北小城。
对于十八岁的我,这个电影有点闷,终于等到影片结束,斜着身子从座位里走出,忽听歌声破空而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我站在那里,憧憧人影从眼前闪过,于背影的缝隙看那字幕飞快闪动,我得知这首歌,是那个叫李宗盛的人写的。
这个名字,屡屡见诸盗版磁带附送的歌词单上,《我是一只小小鸟》《我终于失去了你》《爱要怎么说出口》《爱的代价》……他写过很多好歌,但都不曾像这首这样让我惊艳。
十七八岁的年纪,不知道当下的好,眼前场景,总要当成回忆看才觉动人。生活在别处,也在未来,到那时,我要有相爱、分离、诀别、追忆,要有风晨雨夕,要有长河落日,要有不胜感伤的流连,就像这首歌表达的这样——那时,我以为,爱情能把整个人生涵盖。
又去找李宗盛其他的歌,当时没有百度,好费劲才找到他一盒盗版磁带,叫做《凡人歌》。这名字我倒是喜欢,三毛不经常标榜自己是个凡人吗?在我们那个年龄,自称“凡人”的意思,恰恰是“我不是凡人”。我迫不及待地放到录音机里,差点没失望得哭出来。
曲调直白就不用说了,让我们来看看那歌词吧:“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把利字摆中间。”这跟三毛嘴里的凡人可真是两码事——好吧,终于说到爱情了:“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成了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
我要听撕心裂肺,要听爱断情伤,要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谁要看你嬉皮笑脸说这些,你怎么那么不严肃呢?
对了,在我们那个年龄,爱情和人生,都是特别严肃而郑重的事儿,是宏大主题,要永远悲伤,永远热泪盈眶。就算要举重若轻一下,也只能像周华健似的:“再爱我吧,再爱我吧,难道你,真的那么傻?”幽默的背后,仍然是无限深情,李先生,你这一句“爱人不见了”,实在有点反高潮啊。
但一个了不起的音乐人他不怕冒犯你,他知道就算他冒犯了,你也不会放下。李宗盛这个人,起码在我心中是立体的了,我其实也隐隐明白,他比别人更诚实。
接着就听到他为林忆莲创作的那张《伤痕》。十几首歌,首首经典,但最不能让我忘记的还是那首《伤痕》:“只是你现在,不得不承认,爱情有时是一种沉沦,让人失望地固然是爱情本身,但是不要因为你是女人。”
这冷静,完全不同于林忆莲此前那种“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面对一扇不开启的门”的呼喊。这张专辑的前言也实在:“爱在人海里交集,顾不了伤痕的治郁或致郁,情歌总适时释放舒缓剂,让爱得以依偎在情歌的怀中,彻底宣泄。”
情歌不能治愈伤痕,只能让你躺在旋律里靠一靠,在遥远的1995年,李宗盛难得地不在专辑文案里煽情,不试图在第一时间,以眩惑的字眼,将听众打动。
他有那个自信。那一年,《伤痕》几乎在每一个女生宿舍里都被反复播放:“为何要在临睡前留一盏灯,你若不说,我就不问。”善解人意的抚慰,远胜于其他歌手不怀好意的雪上加霜。在电视里,我看到被采访的李宗盛说,他的梦想,是世界排名前五的音乐人里,有一位华人。坐在电视机前,我几乎想对他喊出那句后来才知道的广告词:“你能!”
那时,我20岁。世界还不完全是我们的,这样更好,我即将拥有一个更完整的世界。是从哪天起,世界已经变成我们的,但我已经感到边缘处的残缺了呢?80后凶猛而来,虽然还被前辈居高临下地俯视,但当卡拉OK厅的音箱里传出的旋律,一首比一首陌生,我知道,我们还没怎么年轻过,就要直面中年危机了。
同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爱过的那些歌手,不再露面,然后又一一出现,但我已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那个深情款款的姜育恒,又在大陆的舞台上唱《再回首》。当年打动我的小沧桑,实在对不上他那张中年发福的脸。小清新风格的沧桑,只能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来唱,若配上中年的颓相,那种违和感,真不是一点点。
其他的歌手,也强不了那里去。娶妻生女的齐秦,没法再让我们相信他“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蓄发明志的周华健终于捯饬出一首《有没有一首歌让你想起我》,把他的名作全镶嵌在其中,押的是老听众的怀旧之情,听上几遍,便知道不过是首创作力贫乏的口水歌;那个情歌王子王杰,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情所伤,但实质总脱不开金钱与欺骗。海岩是个明白人,他有句话话糙理不糙:“我觉得中年人的爱情,很脏。”
这个脏,不能做龌蹉解,是种风尘感。在岁月里辗转腾挪几多时,哪还有旧情歌里拼将一生休的激情饱满。你也许名牌在身,发型都到大牌店里打理,已经学会适度地喷点香水,看上去依旧意气风发,但你的灵魂却知道,它已经尘满面,鬓满霜,这时,还用“对你爱爱爱不完”来骗小姑娘,就算没人揭穿,你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这或者是李宗盛还能卷土重来的原因。虽然他也为梁静茹、陈淑桦们打造过比较商业的歌,但稍有机会,他就会朝里面塞点私货。莫文蔚的那首《阴天》,唱的是一个大龄女青年的寂寞与温柔,但里面有几句歌词甚是触目惊心:“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需楚楚可怜。感情说穿了,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
你看看,李宗盛描述的爱情真相多么残忍客观,这是凡人的爱情,而大多数情歌唱的都是超人的爱情,其中的男女主们,才不会似这般喜新厌旧,顺从于人性的弱点。他们往往要么坚定勇敢,要么隐忍执着,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即便被人劈腿了,也会自我反省道:“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他们的宽广胸怀吃苦耐劳精神远远高出普通人,总是说:“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这倒不是歌手或者创作人存心欺骗,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当我们有所爱,我们常常真的以为自己是个超人,可以无限付出,爱对方超过自己,为了让爱的花朵更璀璨,我们拼命低到尘埃里,谁拦着还跟谁急。
只有真正的明白人,才能明白自己,知道上面说的种种,未必出于爱,而是出于年轻时热爱的姿态。姿态总难长久,天性赢在最后,再优美的拿捏,到了后来都难以为继面目全非,那时,你只好哭着说:“童话都是骗人的。”
李宗盛是难得的不“骗人”的歌手。他早就告诉我们,他是凡人,凡人没有超人闪亮,但他比超人经老,你无法想象中年的超人依旧内裤外穿,但一个凡人胡子拉碴的沧桑,却可以别有意味。
(资料图:李宗盛)
李宗盛2011年创作的《山丘》,就是迥异于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沧桑的,胡子拉碴的沧桑。
一开始就说得直白:“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人到中年,倾诉欲不会再随时随地大爆发,总想攒起来做个大点的东西,但也并不执着:“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
只是仍有期待:“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然后我俩各自一端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大河弯弯,嬉皮笑脸,庄严与放松,构成这相映成趣的大场面。
可悲伤终于涌上来了:“也许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是谁说过,活着活着就老了,可是我们明明还没有怎么活过,生活没有开始呢,怎么就老了呢?你在微博上卖萌,在深夜里自怜,走在路上还是会忍不住踩着路牙子像练习平衡木,可是经过路边的车窗时,照一下自己的脸,看到的尽是眼角眉梢的中年。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时不我予,在少年眼中,是励志用的好看字眼,活了半辈子,终于等到这每一个字都冰冷似铁。在梦觉的午夜,或是早早醒来的清晨,它们带着金属的腥味,贴近心脏,给你以致命的冰凉。
连中年人的恋情,也不是当年想象的那样,一个欲擒故纵地说:“人生已经太匆匆,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一个坚定执着地说:“人生没有你就不会不同。”
哪有那么多的恒久相恋?最好也不过是像《给自己的歌》里的“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时间是贼,偷光你所有的选择。他唯一的执着,也许不过是想弄清原委,却被记忆无情嘲弄:“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若把爱人,换成梦想,依旧不伤这首歌的意境,这或者是有爱无爱的中年人都为之情动的原因:“岁月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我会学着成熟,试着接受自己的不再年轻,放下那些没有兑现的梦想,岁月请不要步步相逼,且待我捱过这一刻的仓皇。
这是凡人的皮实,凡人的哀恳,凡人的柔韧性,也是凡人生命中清晰真实的纹理。当人类用想象力打造出的爱情超人能量衰竭,纷纷沦陷,从一开始就将自己定位为凡人的李宗盛,却可以在中年的领域中寂静生长,安然老去,长成没有一丝欺瞒的自己。
难怪神仙们总想下界,仙女总是思凡,做一个凡人,没那么美没那么仙,却有着更为恒久的生命力,可以多被共鸣被深爱一段时间。
作者:闫红 著名作家,曾用ID忽如远行客,尔林兔等。《误读红楼》、《他们谋生亦谋爱》等畅销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