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当他们抵制杜汶泽，他们在抵制什么

杜汶泽为他的“有本事别让我来内地”等话付出了代价。虽然可以在大陆进出自由，但他已被很多网友列为“不受欢迎的人”。《人间小团圆》的烂票房，不可避免和这个在片中打酱油的客串演员联系在一起。抵制是真实存在的，借助互联网无远弗届的威力，一个嘴贱的人正为自己的贱付出利益代价。

也只有利益打压，才能让一个“贱人”收敛自己的嚣张姿态？至少很多参与抵制的网友这样认为。杜汶泽在香港以嘴贱著称，树敌无数，但本性不改。他此番正陷于失语状态，和此前跋扈状态构成的反差，加深了抵制派的成就感——虽然这成就来得有些虚无，但它或许的确是清末自拒俄运动、抵制美货以来，民间最为成功的一次对海外商品说不的串联行动。杜汶泽在此是以商品符号的面貌出现的，网友经由对他参演的电影作品进行抵制，完成了一次高调的夹杂着地域主义、民粹、自由权利行使和尊严保护的守卫战演出。

地域主义和尊严保护，可以看做是抵制杜汶泽运动的两大动因基点。它既有狭隘的一面，背景幕中又镶嵌了合理性的因素。大陆和香港之间的区域矛盾，近几年显著升温，两地都有青年在互相角力抵制，一些激进香港人动辄“蝗虫”、“强国人”，横扫一大片，杜汶泽的论述中虽然有时会加上“部分”这样的定语，但大陆网友总是会望文生义理解出他对内地的那份不屑和鄙视，并进而在发泄对杜汶泽的话语仇恨时，将整个香港带入。狭隘的民族与地域主义，很容易让它的理念信奉者陷入一种不自知但外人洞若观火的情绪迷乱状态中去，但如果作战的对方，至少具有相同程度——如果不是更强烈的排外癫狂，则抵制行动本身，则又具有了相当程度的合理性。抵制带有因应对方进攻而被动防御的保守色彩——虽然后期总免不了转守为攻，某种意义上的确带有维护族群或区域自尊的意味。

（杜汶泽剧照。）

民族/地域主义是一头怪兽，一旦咆哮起来就容易转入高亢直至声嘶力竭，在威慑对手之际，也可能拉伤个己的声带，自毁耳膜。虽然同一族群和区域内的众生，价值分殊，利益各异，但凭借捆绑销售的意识形态经营策略，它很容易激发族群和区域内的民粹情绪，让抵制运动带有众神狂欢一般的浮华喜感与令参与者眩晕的超凡幻觉。而假如抛开谩骂和人格诋毁的层面不论，抵制运动又天然带有近似于“非暴力不合作”的自由取向，抵制是一种自由权利的行使。在这个意义上，抵制杜汶泽和互联网上呼吁抵制《环球时报》或南方系的呼声，并无二致。

但知识分子在评判抵制运动时，很容易陷入价值评判上的精神分裂而不自知。更多时候更多人，是凭借自身对抵制运动是否符合实质正义的判别，来对抵制运动程序本身下断语。对抵制运动的实体部分，又常常选择性失聪，比较明显的例子出现在如何评价台湾反服贸运动上，该运动既有反对威权和暗箱操作，也有抵制全球化和藐视法治的面向，如果只放大其中之一，而遮蔽另一面向，进而对反服贸的抵制运动做出评价，我们也只能客气地哈哈一笑，敬谢不敏了。

对抵制运动的评价，会受制于时空情境的限制，但本质上仍要看它是否符合时代的发展潮流。台湾反服贸运动似乎略为复杂一点，但其中反全球化的深重左翼底色，注定在若干年后要受到清理，现时它更多被反威权的表象所掩盖。部分香港人反对大陆游客入境的行为，则更为单纯，他们的主体是行将被时代所抛弃的经济人，以及观念已无多少更新能力的旧式文人。因诉求影响到更多香港人的物质收益，即便在短期内亦可预见其结局。

相对而言，抵制杜汶泽和他参演的电影，取得的成功更为直接。除了目标单纯明确、仅针对杜汶泽和他参演的电影外，这还和抵制本身并没有造成更多大陆人利益受损有关。杜汶泽参演的电影，还没到非看不可的地步，抵制不会造成参与者在娱乐社交话题上的落伍——退一万步讲，实在想看，可稍晚网上免费观赏，还省了电影票钱。电影院的利益看上去貌似受损，但实际微不足道。因此在江西、重庆、北京、河南等地，影院肯停播《人间小团圆》，参与抵制——说不准这种迎合了网民情绪的作为，还会促成其他同日上映影片的票房提升呢。

扩展开说，国内仇日者众，但抵制日货终究难称气候，主要也与日货已几乎成为国人日常生活必备品有关。且抵制本身牵涉庞杂，受损的不仅是日本产业，还有国内整体经济运行态势。如果回望110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抵制美货运动，会更清晰看到，当民族或地域尊严受到危害时（美国排华法案），部分商人宁愿牺牲一些经济利益，也愿加入到抗议的洪流中去。但在非强权强制的语境下，即便安置上“爱国”的光环，人们愿为民族/地域主义所做的牺牲也是有限度的，抵制美货运动中，美货的批发商和零售商就因利益受损程度不同而有明确的立场差异。

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前提下，拉低对方的商业收益，这是抵制运动可以获得成功的不二法门。让“贱人”付出代价，如果市场自由博弈的结果如此，倒也不能说是坏结局。但要害问题在于，民族/地域主义天然具有膨胀性，一时的胜利更可能让怪兽冲昏头脑，向一个巨型利维坦演变，终让两岸三地割裂为相互仇视的异乡。台湾的反服贸，香港的“灭蝗游行”以及大陆的抵制杜汶泽，说到底都有这样一层狭隘的底色，它们相互激励着将中华带入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作者：韩福东，《南方都市报》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