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梅雪风
注:这是我为东家《大众电影》所做的一个访问。
这是一个被过分消费的名字。作为中国电影的代表人物,他被看作荣誉的顶峰,同时也被当作华语电影沉沦的明证。他既代表了先进生产力,也同时被定义为现在电影圈腐朽的既得利益阶层。他曾经被批判的东西现在成了他的荣光,而这又成了现在他人批判他堕落的有力武器。他的电影和个人,被各种阐释所包围,被各种评判涂抹,而他自己却似乎更愿意缄口不语,在这种鲜明的对照中,他越发显得低调神秘。
当你坐在这个电影界的焦点人物面前时,你感受不到长期身处舆论战场的焦灼,更多的是一种暴风中心的平静。对于他这部《归来》,他并不愿意从“文革”的角度来谈,他并不想传递“一个正确的价值观”,这样“会离史诗更远”。当我跟他说起他的电影很喜欢找一个视觉化的动作,然后不停地变奏重复时,他变得谈兴大增。相比于价值观的评述,他更喜欢这样实打实的角度,他手舞足蹈地向我讲述他怎么找到“等待”这一动作,怎样将这一意象贯穿始终。他特别提到片中巩俐把手慢慢伸向弹钢琴的陈道明,他如何在写实和写意之间精细协调,恰如其分地表现那种漫长,说到这里,你会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嗜艺如命的手艺人,他谈起这个镜头的速度与分寸感,就像一个木匠如爱人般抚摸他打造的得意物件。
当然,你并不能说他不关心影片的意蕴。但与陈凯歌(微博)的黄钟大吕苦大仇深的思想者形象大相径庭,他更愿意把细节播撒出去,然后看它在深耕细作的土地里会结出什么果实。如果陈凯歌等人是站在云端指点江山的话,那张艺谋就是行走在暴土扬尘的大路上,在土腥味中发现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东西。他觉得纯粹的形式会自然形成内容,在《归来》中这个形式就是“等待”,“我把’等’做得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形而下,不是形而上,就只把等的动作分解放大,分解放大,像《阳关三叠》一直唱下去,重复就是力量。最后陆焉识只要往’等’里头一融,主题就有了。它几乎开始像一个寓言了。”
他有一套相当稳定的价值体系,即使是恶评如潮的《三枪拍案惊奇》,他也有着独立的看法,他说他之前附和别人说这是一坨狗屎只是自嘲,实际上他觉得在惊悚和喜剧的融合上他干得不错,他遗憾我没有看过他剪的国际版,“是挺有意思的”。而对于《英雄》被意识形态这根大棒一下子打死,他则更加耿耿于怀,“很多原创性的视觉,直到今天老外都津津乐道”。他们“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而我们却认为是“臭大粪、垃圾”。
总体而言这是个相当谦逊的人。他总是在一段严肃的话后,及时自嘲或者为这句话降调。这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身体本能。他讲到自己这次全然内敛的路线转变,他立刻申明自己未必做得好,他还在学习拍电影。说到自己的风格,前面必须要加上“所谓”。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生存智慧。这个西安汉子过早体会到了生活的卑微而辛劳,父亲的“历史反革命”与“现行反革命”双重帽子,让他被隔绝在主流秩序之外,他在插队时为每家每户画上鲜艳而硕大的毛泽东像,在大家的赞赏声中,他感受到自己被接纳为体系中的一颗镙丝钉的幸福。在事隔多年后,回忆起那段日子,他说他体会到了“工具化”的重要,能够成为工具,也就是说自己被需要,也就暂时没有了被抛弃的恐惧。
但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自省和通透。联想到张艺谋早期看到剧组为他准备了专用导演椅时的勃然大怒,他对黑泽明在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时说的“我已经拍了60年电影,但我仍旧不知道该如何拍电影……我会一直学习下去”的喜爱,以及他总是很决绝地抛弃他所擅长的路线一次次在陌生领域冒险,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解释。
解释正确价值观,你就离史诗很远。
我自己倒不是想选一个真理的角度去讲,我自己感兴趣的只是这个故事的关系。你也不要承担太多的野心,好像说出一句话来,大家都认为是说得最对。你不能解释正确的价值观,你解释正确的价值观,你就离史诗很远。我觉得艺术在哪里?比如你拍一个关于纳粹的故事,这个价值观早就定了,纳粹是坏人,杀了很多人。那好,他拍一个纳粹二战后的遭遇,拍得很生动,最后价值观你有点逆反了,我怎么开始同情他了,一种真理的东西突然变得含糊和让你困惑,你觉得他们也有道理呀。这就是艺术。
我还在学习拍电影
他们(指影评人)都说我是泼颜色,所以这个一点都不能泼,一滴都不能漏。其实这个过程自己跟自己也经常斗争,因为你还是有很多诱惑。大家经常说你原来那套拍法特别好,很生动。你非不那么拍,很多人包括你自己就会说,何必呢,那样好看吗?
我自己还在学习拍电影,删繁就简、留白、克制、内敛这几个字特别好说,特别难做。你选择了这样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上你一定要做得很纯粹,而且形式会作用到内容上,当某种形式选中之后,这个形式作用回来对内容产生一些新的影响。
我的电影并不带有我自己的寄托
尽管我参与很多编剧工作,甚至最后按照我的意思都改得风马牛不相及了,但是我原则上不自编自导,我习惯或者喜欢去发现一个东西。它感动了我,我就去拍。就像进商店买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我要买什么,看中了就把它买了。我喜欢这种创作方向,所以每一部作品并不带有我自己的寄托,不带有我自己要想给自己立传的企图,基本上跟我的个人生活没有太直接的关系。
我在用画面讲故事上是不遗余力的
如果说电影导演是一个什么职业,他是用画面讲故事的人。所以实际上你刚才讲的动作是我很欣赏的看电影的角度。我不是专业学导演出身的,可能现在我们导演系的同学还认为我是半吊子,但是可能是因为天生的敏锐,或者是我的性格,我在用画面讲故事上是不遗余力的。看电影看电影,我觉得电影一定要看懂,一定要看得有味道,不要回来说了才懂。所以我从一开始的《红高粱》就是很典型的用画面讲故事。我跟凯歌拍的《黄土地》,我觉得特别有哲理,但我当时就在想我不能拍这种电影,所以才有了《红高粱》狂欢式的、载歌载舞式的拍法。《红高粱》不到一百分钟,跳了几段舞,唱了几首歌,跟现在的MV似的,代表了一种狂欢的生命状态。可能从那时候开始吧,它就慢慢变成了所谓的一种风格,我的电影差不多都不走特别深的、特别苦涩的东西,不管我讲故事讲得好不好,我都是非常直观的,而且我愿意从故事走。你看我没有拍过很奇怪的电影吧。
我身上有很多悲剧性的东西
我们其实都生活在同一时代中,所以在我身上常常有很多悲剧性的东西,也有很多难言之隐。我远不是大家过去所想的那样,有充分选择和有充分自由度,好像还得到各种各样的权力支持,其实都不是。
江志强在《英雄》大卖以后跟我说:导演今后你的日子不好过了。当时我很惊讶,《英雄》火得不得了,卖这么多钱呢。我觉得这根本是杞人忧天。我后来发现江老板说得太对了。我才发现其实就带来很多所谓难言之隐吧。
其实我觉得这么多年我没有变,我只是做一些很勉强的事情。从《英雄》开始的商业片大潮和现在中国电影市场的巨大改变,让我们以票房为王,我们被票房绑架了很多东西。不是说我现在浪子回头了,我压根没怎么变过。
只求能安安静静全力以赴地拍电影
这么说吧,其实任何一个导演都很渴望这样的工作,就是不要受太多干扰,有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希望能多拍一些这样的好电影。我也许不能拍好,我不知道,就像《茶馆》那句话说得一样,“有牙的时候没花生仁,有花生仁没牙了”(笑)。但是并不意味着我从此就只拍这一类,我在艺术上还不是一个很安分的人。以后甭管是爆米花类型,还有苦大仇深类型,还是这种人文情怀类型,我以后只求安安静静全力以赴把它拍好就可以了,没有更多奢望。
我不立标签,不立碑,不打扮自己
我不立标签,不立碑,不打扮自己。我不代言,代言很累的。代言你会有自己的粉丝,你会有自己的阵地,你代言以后就比较好办一点,但我自己从来不做这个事。所以大家有时候把我骂得体无完肤,甚至都开始觉得你这个人的人格有问题,你掉在钱眼里头了,你怎么样怎么样,俗话讲把你这个人彻底看扁了。那你也没办法,人多嘴杂。
我每一部电影都不是胡玩儿着拍的
其实我很认真,认真是个性,认真是天性。甭管什么电影都很认真,没办法。
大家把《三枪》看成一个坏的代表,但是其实我不是那么看,我就是自嘲,大伙说这是一个狗屎,那就是狗屎?其实我觉得不是,《三枪》在惊悚和喜剧的风格中,我们还是认真地追求某种有趣的结合。尤其它的后半段,你没看我剪的国际版。我剪的国际版就没有了小沈阳他们那些搞的东西,是挺有意思的。在柏林电影节孙红雷坐我旁边,看完了我剪的国际版的,说导演这个很不错,之前他光听大家骂了,也就不想看了,看了以后不是那么回事,我说晚了(笑)。
包括《英雄》,大家就很武断地拿一个意识形态就彻底否定了。其实《英雄》很多原创性的视觉,直到今天老外都津津乐道。现在好莱坞来找我拍电影都是说《英雄》,你给我拍部这样的东西,都过去十几年了,人家还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笑)。我们就非常简单,非常武断,一个意识形态,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完了,臭大粪,垃圾。
我们中国人特别逗,否定就否定得特上纲上线
我们中国的评论其实是非常片面的,就是以非常简单的喜好来判断。而且我们中国人特别逗,否定就否定得特别上纲上线,否定得特别圆满,基本上你就没有份,就完了。你看我,我对年轻导演的作品,同代导演、上代导演的作品,都不那么否定。全盘否定也是“文革”流毒,而坚决和彻底的全盘否定,那更是“文革”流毒。所以也许一些人在批判“文革”的时候也在做着“文革”的事。
这种事情在我身上还挺多,我都很理解大家,大家的自由和权利。所以你看我从来不揭竿而起,跟谁对骂。他们说我抗击打能力强,也不是。谁都不爱听骂你的话,我只是看得开,我也只能是看得开,所以习惯了以后就习惯了。
作者:梅雪风 著名影评人,曾任《电影世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