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直到今天,商人这个称呼这个角色对摇滚乐来说都不是正面的,更别说十几年前,摇滚铁托成天哭着喊着“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那会儿,摇滚商人这个角色简直跟“淫荡的修女”有一拼,因此得隆重加一个“奸”字儿,才能衬托出摇滚铁托的理想主义情怀——记得几年前在一次微博论战中摩登天空的老板沈黎晖还被扣上过“奸商”的帽子。
摇滚乐音乐节越是标榜自由精神,越需要靠谱的商业精神。最近针对迷笛和草莓两大音乐节的吐槽和批评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这点。而商业精神的核心是专业精神,音乐节缺的不是商业,而是专业,没有专业支撑,商业也走不远。
(资料图:2014年5月3日,草莓音乐节,舌头乐队表演现场)
春夏节假日的音乐节其实不少,只不过只有迷笛和草莓成为热点新闻。至于形形色色的野鸡音乐节几乎完全不值一提——可那才说明了音乐节在吾国的基础。五月一号我在北京草莓入口碰见苏阳,他带领乐队刚从银川赶来这儿演出,但是他在银川的音乐节压根没有上场,原因很简单:制作方连如何给乐队设备接线都不懂。情急无奈之下主办方让他别演了。还好,演出费拿到了。我在网上还看到另一个在某小城举办的音乐节,偌大的舞台,台下不到一百个观众,那状态更像是在纳凉。只有在伟大首都的摇滚舞台上,还会有人为了自由而大动干戈,不惜挥拳动腿洒热血。而在吾国很多地方,很难说摇滚斗得过广场舞,顶多是洒下一层凉薄的狗血。
假如中国最好的两个音乐节都会出现这么多的问题,那么关于中国音乐节的故事,可以出厚厚一大本笑话集。那些嚷嚷“迷笛牛逼,草莓傻逼”或者“草莓牛逼,迷笛傻逼”的朋友,请试着在此时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凝望星空或者臭水沟,小小声发出心灵的呐喊——比如“蒙牛牛逼,伊利傻逼”,或者“拒绝加多宝,力挺王老吉”。我是想说,问题是整个行业的问题,谁都没法奢侈到可以把自己摘出来臭牛逼。有个乐迷在微博上反驳我:“草莓能跟迷笛比?凭良心,假如迷笛是苹果、三星,草莓也就一华为,别的什么音乐节那就连山寨手机都算不上,就是塑料玩具手机!”我回应说:“凭良心这三个字,属于最可怕的汉语。”
作为一个从前曾经策划过音乐节的人,我不是很有资格批评别人,我策划音乐节那个年代,完全属于业余,说好听点是游击队,说难听点就是草台班子。是摩登天空和迷笛合力让中国的音乐节走上商业正轨。
进步当然是惊人的,但老问题非但没有解决,还因为音乐节市场的迅速扩张而越来越突出。
先说制度环境。大家只看到如今草莓迷笛都红红火火,可还记得2008年迷笛“为奥运让路”?
(资料图:5月1日,北京草莓音乐节现场台下热情的乐迷)
有些乐迷指责草莓音乐节的铁丝网,指责保安太多。可惜你们没见过军警把守的音乐节,没见过军警将观众和舞台隔开百米的音乐节。木玛(亦即木马乐队灵魂谢强)有一句妙语:“一个公安可以灭十万嬉皮。”
不过得先替草莓音乐节主办方和警方稍作辩护:任何演出,都不可能在舞台顶部被刮掉甚至舞台已经开始晃动的情况下继续,并且这个舞台绝不可能是未经检测的豆腐渣舞台。主办方和警方不应当承担天灾造成的罪名,要怪恐怕也只能怪北京威震全球的风沙,怪中国北方的环境破坏严重沙化。
但是检票口和出入通道严重不足,问题存在多年依旧毫无改观,则反映了安保部门和场地方的僵化官僚思维。上海草莓首日观众拥堵,第二天和第三天警方矫枉过正地下令不许再现场售票,把大量乐迷挡在门外,并使黄牛成了得益者。音乐节的主办方受制于主管部门,在我们看来愚不可及的事情在他们看来顺理成章,只习惯一拍脑袋发号施令,公共管理水平和服务水平低下——但对主管部门来说从来只存在“领导水平”而不存在服务水平。当然,你可以说他们的进步已经挺明显了,但这种进步,还远远跟不上音乐节的扩张。
音乐节的制作水平也远远跟不上音乐节的扩张。多年前我说过:中国的音乐节一直解决不了话筒嚣叫的问题,线材接错的问题,试音拖延的问题,演出超时的问题。如今依旧解决不了。草莓和迷笛都是品牌集团化发展,舞台越来越多,在全国各地创办的音乐节也越来越多,但制作团队严重滞后,必然鱼龙混杂甚至鱼目混珠。此次草莓我亲睹某个舞台的工作人员如何在乐队即将上台前将线接错又将监听音箱的摆放位置搞反——如果乐队没有自带调音师,在这样的舞台简直只能任人摆布乃至等死。不能说工作人员不认真,但有些人实在是压根就不懂,似乎也从来没人教过他们。大伙儿都在忙着干活挣钱,有谁真的停下来充电学习?何况一分钱一分货,低价低收入也培养不出人才,或者更残酷一点说,这样低水平竞争的行业吸引不到人才。
乐手一拨接一拨层出不穷,但你听说过几个调音师?1990年代中期看唐朝演出的时候,我很吃惊这样一支被魔岩吹捧为“亚洲音乐巅峰”的大牌乐队都没有自己的调音师,而轻易满足于走穴跑场式的低劣音响效果,那更别说其他乐队了。中国缺好乐队,但更缺好音响师,当然归根到底这也和乐队的小农意识有关,只知道抢眼前的饭碗吃。
这样一锅乱炖的环境,在顺利时可以糊弄过去得过且过,一旦碰到意外状况(如天气恶劣,或警方管理)立马系统紊乱乃至系统崩溃,在这样的系统里,大家非但不能互助反而互相拖后腿,互相惯出坏毛病。崔健当然是个楷模和标杆,但他也被人指着鼻子骂过——据他说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那是多年前在日本的一个音乐节上,仅仅因为演出超了五分钟,下来时他被舞台导演指着鼻子骂。但老崔说:他骂得对。
北京五一期间除了草莓和迷笛,还有一个在平谷举办的乐谷音乐节,我不了解该音乐节盛况,只在报上看到新闻预告:“中国台湾摇滚天王张震岳、中国音乐唱作才子32郎杨坤、中国著名摇滚教父郑钧、中国摇滚乐新教父谢天笑、中国最著名摇滚乐队之一黑豹乐队……”
中国摇滚就这样忙于发饭票,发奖杯,评职称,贴狗皮膏药。那些漫天乱撒的头衔足以说明中国摇滚不用上春晚就干掉了春晚。我跟崔健说:如果你参加那音乐节,那就得是“中国最著名摇滚教父”,或者“中国唯一指定摇滚教父”,或者“中国免检摇滚教父”,要不干脆以后改尊为“中国摇滚他大爷”。
老崔笑说:“我是中国摇滚去他大爷!”
(资料图:崔健)
(原文刊发时略有删节)
作者:张晓舟,广东人,现居北京。曾长期从事报纸和杂志行业。乐评人,足球评论员,大众文化和媒体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死城漫游指南》,《粉红乌托邦》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