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老杜此联上句用于最近的内地香港民间矛盾多么贴切。今天烽火最烈之际,我在香港看了无辜惹火上身的彭浩翔电影《香港仔》,却生无尽清凉熨贴感受,如在战时收到一封平心静气的家书。
是家书,不是战书。不分内地人香港人美国人朝鲜人,都知道家书之贵,贵在平凡,尤其在充斥着炫目奇迹的盛世,它带来一些人间烟火粗茶淡饭的回忆,不外是提醒你日子曾经是这样过的。所谓凡尘味,所谓平生意,不外如此。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能促席,说彼平生?”——在电影开头半部茫然浮沉的人世困顿中,导演已经在各个角色心中和观众心中种下了这样一种对安顿和诉说的欲望。曾志伟饰演的B超医生反复说的:“吸气,忍住,呌返气(松回一口气)……”既是医生的工作用语,为着看清楚病人的五脏六腑,也道出了香港人曾经一贯的状态: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自我调适,如此反复呼吸是为了最后坐起来,说出自己对人生的问题或者答案,自己看清楚自己的脏腑。
(《香港仔》剧照)
电影中各位貌似事业有成但各怀心事的成人们说不出问题和答案,却是由最小的零零后小朋友“小猪”说出。“小猪”如麦兜,是《香港仔》里面最平凡的角色,没有父亲(古天乐)的能干也没有母亲(梁咏琪)的美貌,更不用肩负祖父一辈的传奇。因此她被爸爸暗地怀疑不是自己亲生,但她有爱、有隐忍、有承担——这点未必像零零后,更像七零后彭浩翔的童年。
彭浩翔让质疑她DNA的父亲最终在友人的启迪下粉碎了亲子关系验证报告,这未尝不是告诉那些“风光”一时的香港人,是该去接受一個平凡的香港了——甚至应该去追回这个平凡的香港。杜汶泽在电影中出场两个镜头,他饰演古天乐的老同学,给他传达了三个讯息:一、卢卡斯重修《星球大战》为什么没有删减去瑕疵镜头?二、如果女儿是你的,你会继续嫌她丑样吗?如果女儿不是你的,难道你就可以遗弃她吗?三、你应该向你中学时欺凌的丑样女同学道歉,否定自己心中那种势利。古天乐没有想明白这里面深奥的辩证道理,却起码明白了一点:无论多平凡,这是你的女儿,也许因为平凡,这才是你的香港。
同样是“吸气,忍住,呌返气……”大人们这样做是为了抗衡生活的压力,是一种被动的智慧,但小猪的闭气,却是为了吃榴莲——她并不喜欢榴莲的气味,她只是知道父亲爱吃,晚上陪父亲吃榴莲是她最幸福的、可以倾诉心事的时光,她的“忍住”出于爱。她也知道父亲嫌她丑样,同学欺凌她的平凡,她选择了豁达与爆发——影片最后,她用咏春拳一下把欺凌她的男同学击出数米远,这一段暗地向《一代宗师》里的宫二小姐致敬。小猪说:“只有我爸爸可以叫我小猪。”她和宫二都知道:功夫不只是一横一竖,呼吸间还有忍耐的时刻,忍耐之后有爆发的力量。
此外,是一个中年状态的香港,在为童年的香港赎罪——亦在老年香港(爷爷吴孟达)的带领下为死去的香港“破地狱”。中年的杨千嬅、后中年的曾志伟、前中年的古天乐和梁咏琪,呈现了中年中产阶级香港人的绝望与惘然,这部电影的主要角色没有一个青年少年,导演彭浩翔也其实已经进入前中年的状态,电影是时候少些火药味更多点烟火味,人间烟火才是香港,火药不是。
中年香港身上的业,老年香港年轻时被迫种下。1968年香港仔渔民上岸,“上岸就死了一半”——爷爷吴孟达面对搁浅的鲸鱼所发的感叹,不止是对自己一代的惋惜。香港贵在如漂泊大海竭力求存的那种自力更生的精神,若被捆绑,无论是被资本还是被主义还是被国族或民粹神话,都多少使它变质,这点也是万金难换的。
回想起杜汶泽引发烽火的那段在Facebook上写的支持台湾反服贸的文字(“原来一些地方,不受到大恩大惠,人民生活也可以很美好……”),他说的那个台湾,又何尝不是他那一代人所留恋的,平凡得近乎乌托邦的旧香港。误会是必然的,浮华过尽后对人世静好的渴望,黄金屋中人目前还无法理解。
那个香港,今年在不同的导演手上有了极端的表达。陈果拍《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走黑色科幻路线,把香港的人类悉数消隐,只留下空荡荡的街道,甚是决绝愤世。彭浩翔继续顽童情结,搭建了一个巨大的香港模型,也是空无一人,却宛如纸扎的一个阴间城市,虽是阴间,却有阳间难得的一个家、一餐晚饭在等待迷失的人。
一个模型以两个梦境与现实香港结合,小猪的宠物变色龙Greenie的头七回魂在此,杨千嬅老母的冤魂不散也在此。电影里的时代背景不明,也许是一个虚构的黄金时代:八十年代;也许是浮躁的今天,导演通过纸扎的旧日香港“我城”(他私下记忆里那个“好香港”)与今日终须要香港人自己面对的围城之间最后的融合,说明了时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对时代的心态。
《香港仔》在内地名字改作《人间·小团圆》,内容当然和张爱玲的《小团圆》无关,在情感上却让我想起张爱玲并不那么著名的一首诗《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香港仔》里的是香港的日夜,这封家书所写的仍是“乱纷纷都是自己人: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补丁的彩云的人民”。他们也许衣着光鲜,心中却满是补丁,在空寂的归家路上,哪里会真的有“通往所有目的地”的出口?相对于“谯楼初鼓定天下”的,是假道士吴孟达和红颜知己歌女吴家丽合唱的那句“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出自粤剧名本《帝女花》庵遇一折,香港粤剧鬼才唐涤生所作名句。天下定不定不要紧,既然已经历百劫,为何不面对香港原本面目?唤出一声旧姓名?这句唱辞也印在《香港仔》在港的宣传海报上,该是开宗明义之意,虽然雅俗悬殊,但与《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海报上那句“还我香港”有暗合之妙。
(《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海报)
英军的望海碉堡守不住香港,只留下了一个比现实人更狭窄的视野,香港人岂能仍自囚于此?动荡于夜海上的渔船却留下了香港,虽然它最终像搁浅了的鲸鱼生死未卜。纸扎的城市也许最后会毁于一炬,梦幻般沐浴在曙光中的鲸鱼就像我们虚构的乌托邦香港,死则死矣,在它的尸体面前,电影里众生却达成了和解。冷战的一家,从高档自助餐回到屋村麦当劳,从镀金的香港回到平凡的香港,小团圆胜大团圆结局。
这就是老少年彭浩翔收敛狂傲放诞所写的一封香港家书,虽有瑕疵但情意深厚。香港是有这么一个书写家书的传统,“《香港家书》是香港电台一个时事节目,由香港学者、议员、官员及社会各界人士以书信形式向香港市民发表意见,分析香港社会现象或者表达个人感受。香港特区行政长官及多位司长亦有透过《香港家书》发表意见。”(据维基百科)此节目在香港政权移交前名为《给香港的信》,香港政权移交后更改名称为《香港家书》。所以它包含了两重含义,写给香港的家书,以及在香港发出的家书。如果你在香港以外收到,不妨也当家书一读,感受它的丝丝暖意。
家书不是战书。如果它有向内地传递什么讯息,那就是香港为什么有那么多缺憾遗憾、不如人意处,但仍然值得珍惜。我们不妨自问,如果要我们给香港写一封家书,你会告诉香港什么?如何书写?
作者: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