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张国荣去世，是我生平觉得自己和香港发生关系的第一件事。
2003年愚人节的晚上，远在香港的亲戚打来电话，用悲恸的声音告诉我：张国荣跳楼自杀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早上来到学校，撞见物理老师，我告诉他：“张国荣死了。”他十分潇洒地回应道：“哦，是吗？”在那个网络还没有普及的小城市，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个知道张国荣死讯的人。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学校，有些同学莫名其妙地伤心难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校园内开始流传张国荣的CD和磁带。而4个月后，我拿到前往香港的单程证。那一年，SARS肆虐，自由行开放，香港和内地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简直不可思议，我无意中报读的学校，就是张国荣最后一部电影《异度空间》中取景的地方——生命中多少因缘际会！
转眼间，11年便过去了。人生中，没有几个11年。张国荣终其一生，总共只活了4个11又2年。但是张国荣去世这么多年了，每年愚人节都要拿出来被人消费一番。尤其是去年，借着他去世10周年的名义，一大堆书、音像制品，好的坏的，良莠不齐，全都上市——这真的是21世纪愚人节最大的笑话。
张国荣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那个时代香港娱乐工业的符号。
那是香港娱乐工业的黄金时代。时至今日，无论什么人回想起来，都会唏嘘。我不止一次听娱乐界的老人跟我说起过去，都以张国荣作为例子。
他们会说，以前香港的娱乐工业是健康的。一个人出道，公司会给予他好几年时间，慢慢适应，悉心培育，挖掘潜力。当时香港娱乐圈流行一句话：“像张国荣这样的，也熬了10年。”放到现在，有公司愿意在一个新人身上投资10年吗？简直天方夜谭。如今，一旦发现有市场的新人，公司便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安排他上所有通告，一年出好几张专辑，接所有的电视剧、电影。待这个新人的商业价值耗光，便将其丢进垃圾桶——时下的娱乐圈生态，完全是丛林法则。
或许是因为听了太多次类似的话，我深深感受到，张国荣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那不仅是张国荣的好时候，也是所有娱乐圈中人的好时候。能有时间思考艺术，没有那么疯狂的狗仔队，就连电视节目的禁忌也没那么多——起码，是没有禁烟令的。1989年，张国荣上被誉为“香港才子”的黄霑、倪匡和蔡澜主持的清谈节目“今夜不设防”，在那集节目中，四个人喝酒、抽烟、聊天，那种轻松的状态，今天完全不敢想像——张国荣说着说着话，几乎躺到了沙发上。20多年后，电视台还要重播这期节目，奉为经典，即是怀旧，也是追忆。
没错，张国荣是通过选秀节目出道的。而在此之前，他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主修的是纺织专业，副修英国文学。但如果张国荣是现在出道，在陈奕迅和容祖儿称霸的香港歌坛，会是怎样结果？倘若参加内地的歌手选秀节目，你能期望张国荣像邓紫棋一样在秀台上飙高音吗？当他演唱那首长达10余分钟的“American Pie”的时候，恐怕连海选都没办法出线。又或者，像曾经在比赛中打败过张国荣的钟伟强那样，他会在“中国好声音”被淘汰出局。摇滚？别开玩笑了！
如果换做今天，张国荣上这类选秀节目唯一的优势，或许是他为了父亲的病从英国辍学回港、为追求经济独立在跑马地卖牛仔裤和鞋子的“励志故事”。但这故事，也只够讲一集而已。谁敢信誓旦旦地跟他说：I’ll make you a star。
张国荣不断被人怀念，化身为追求个性、念兹在兹“我就是我”的传奇。但我却时常会想，如果他活到今天，会是什么境况呢？
从2003年到现在，香港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亲爱的张国荣能够适应这些吗？他又会怎样应对？比如，张国荣终其一生，也没有正面谈过自己的性取向问题。但在黄耀明、何韵诗等娱乐界明星纷纷出柜的情况下，张国荣会出柜吗？他会出席彩虹大游行吗？曾经深情地演唱《狮子山下》的他，今天会不会和黄耀明一起奏响“太平山下”呢？张国荣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那么专注于艺术，不喜欢被逼表态的。
但张国荣活跃的那个时代，对他是不公平的。
还记得，有一位香港同志导演曾经说过张国荣和梁朝伟主演的《春光乍泄》角逐香港电影金像奖时的一段往事。那年，很多评委都认为梁朝伟应该获得影帝，原因是：梁朝伟不是同志，却把同志演得惟妙惟肖。这位同志导演当场发火，他反问：按照这样的逻辑，张国荣身为同志，演了那么多异性恋角色，岂不是年年都应该拿影帝？但最后，仍是梁朝伟获得了那年的影帝……
黄霑夸赞张国荣有“体育精神”，不计得失。在“劲歌金曲”颁奖晚会上，即便知道自己没有获奖，张国荣也会出席。可是那年，当他看着获奖的罗文在台上演唱的时候，却忍不住默默落泪。事后他说：“为什么我这么想拿奖，却没有？”
谁也不知道，张国荣最终决定从文华东方酒店纵身一跃的直接原因是什么。除了张国荣自己，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恰如电影《太阳照常升起》里，黄秋生扮演的角色莫名其妙上吊自杀。观众问导演姜文为什么？姜文说，他为什么自杀要去问他，问我干什么？关于张国荣的死，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生前得了严重的忧郁症，病发时感觉“浑身的肉都要给撕开”。
张国荣要是活到今天，他会快乐吗？也许，这几年的医学进步，能够帮到他。但是，又会不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要逼他表态？在香港与内地矛盾日趋激烈的现在，张国荣会被质问吗？可别忘记，他几乎是第一批北上拍戏的明星。
1993年，《霸王别姬》掀起了一阵小旋风。连情景剧《我爱我家》里，小学生贾圆圆都因为迷恋张国荣而逃课去看《霸王别姬》的首映式。（可实际上，《霸王别姬》从来没能在内地公映，直至今天，虽然它在国际上拿了诸多奖项，包括金棕榈奖。）并且用非常不屑的口吻质问小姑：“看来你也得加强学习了，天皇巨星，张国荣。”剧中还意淫式地设计了张国荣的“经纪人”来到贾家，邀请贾圆圆去宾馆“见一见面，谈一谈天；照一照相，吃一吃饭；唱一唱歌，跳一跳舞”。
在参与拍摄《霸王别姬》的前3年，1990年，张国荣宣布“退出歌坛”。却以接拍陈凯歌电影的方式，像是给献身电影事业立下“投名状”。要知道，那可正是香港“移民潮”最如火如荼的时候，香港人纷纷奔走加拿大。而与张国荣一样出名的成龙、周润发等人，也在闯好莱坞，而张国荣却北上。他出演程蝶衣的决定，无疑是明智的，人类电影史上，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角色。
张国荣的音容笑貌，是多么容易找到。但是，如果他活到今天，会是怎样呢？回头看看当年和张国荣几乎同时期上《今夜不设防》节目的嘉宾，如成龙、曾志伟、徐克等等，今天都是什么样子？就算导演《霸王别姬》的陈凯歌又如何？难道我们会想要看到，张国荣出现在《无极》或《搜索》里面吗？当北上纯粹沦为“搵食”，当艺人已经不能专注于艺术的时候，如果张国荣活到今天，他究竟该何去何从？我们会不会无奈地说：“他已经不是香港的张国荣了。”
传说中，张国荣怕老。其实，我们或许比张国荣更加害怕看到他衰老的容颜。张国荣曾经说过，他不会因为别人而退出，除非有天他自己想要退出。猜想，那一天，他是真的想要结束“一辈子”了。程蝶衣的话萦绕耳边：“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张国荣成了永恒的经典，扮演了很多人心中“神”的角色。在这个没有宗教的年代，我们多么需要“偶像”来充实我们的“信仰”。张国荣过身之后，每年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影迷、歌迷，聚在一起怀念他。是的，我想再也没人能够取代他的地位。有时候，甚至连算不上“荣迷”的我，也忍不住想起他。当跟人介绍歌连臣角火葬场的时候，会说：“你知道吗？张国荣就是在这里火化的。”在杜莎夫人蜡像馆，看见张国荣的蜡像，实在忍不住想要合影留念。
说到底，张国荣何曾离开我们了呢？他，真的融化在香港里面了。
（4月1日是一代巨星张国荣（哥哥）逝世十一周年，十一年前哥哥跃下香港文华东方酒店，与世长辞。每到4月1日，各地的“哥迷”都会为他举行悼念活动，虽然没有去年的十周年般盛大，但各地包括广州、江西、北京等地哥迷纷纷聚集香港一起悼念哥哥。腾讯娱乐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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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2003年4月1日，愚人节，“哥哥”张国荣纵身一跃，飞别人间，为歌迷留下无尽的伤悲。转眼已是哥哥逝世十一周年。戏里戏外，他都是无法复制的张国荣，我们甚至没有资格去评价这样的人生，唯有默默纪念。
正如王家卫导演的《东邪西毒》台词中写道：“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许骥，写作者，著有《同胞，请淡定》《书评人可以歇歇了》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