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尽是比夜晚还要黑暗的东西—— 黑色电影《白日焰火》影评

看完电影,脑海中第一个印象:刁亦男最早在写剧本的时候,脑海中的理想女一号肯定不是桂纶镁。

我们《后会无期》剧组恰逢转场间隙,从苍黄西昌来到繁华都市,忙里偷闲看了《白日焰火》,尽管连日疲劳,即使桂纶镁和廖凡在摩天轮上的激情戏被完全删除,只能由观众根据前一场接吻和后一场清晨吃包子用想象力脑补中间发生了什么,严重影响了整部电影的气质,但这依然是一部气质上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的电影。

关于这部电影的主旨,网上流传出来的《白日焰火》2010年版本的剧本里的描绘文字:“街道上尽是比夜晚还要黑暗的东西”(第33场)已经足以概括了,或者更准确一些就是把主语换成“溜冰场”。正如这张海报所表达的:桂纶镁满脸痛苦地溜着冰,而后景是狼狈不堪的廖凡。这是一场由女性主导的逐渐驶向不可知且永不回头的危险关系,最终两个失败者推向人生绝境的故事。

1944年,雷蒙德钱德勒出版短篇小说集《简单的谋杀艺术》,他把标题这句话放在了扉页算是定了性。而此后这句话也迅速成为黑色电影(filmnoir)的slogan,也出现在詹姆斯纳雷摩尔那本著名黑色电影著作《黑色电影》(中文译名),它的英文名为《Morethannight》)的标题上。

除此之外,刁亦男对黑色电影的钟爱和致敬桥段比比皆是,比如剧中台词:“你还想赢得世界啊?不,我只想输的慢一点。”就让人想起《漩涡之外》的经典台词:格里尔问罗伯特米切姆:“有赢的方法吗?”“有办法可以输得慢一点。”罗伯特回答道。

在纳雷摩尔看来,黑色电影是一个批判主义指向的术语。它积累了对社会的不满与愤怒,而最终用阴冷坚固的方式表达出来。它不妥协,不避让,硬梆梆的男性特征最终不敌女性的阴柔特征。黑色电影作为类型电影的一种,它所具备的一些表征如下:蛇蝎美女,徘徊于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私人侦探,酗酒,失败者。而作为史上最杰出的黑色电影之一的《唐人街》用它的结尾在1974年亮瞎了所有观众的眼睛。

在事先网上流出来的2010年《白日焰火》剧本里,和当下放映的版本一对照,是一个很好的编剧学习的过程。从导演的个人取舍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改变。

在2010年版剧本里的犹豫不决甚至过犹不及,乃至踟蹰不前,在最终电影版本里都被一一剔除。最终呈现的是像冰面一样冷然处之剔除道德判断的旁观式电影。

尽管导演如此钟爱黑色电影的元素,并身体力行,但是从市场营销的角度,中国主流观众是否准备好了接受一部黑色电影,这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因此在媒体上刁亦男所谓“找到艺术和商业的平衡点”,我更宁愿相信那是出于营销的需要而喊出的口号。在最新一期的《人物》杂志上,刁亦男面对采访时候也坦言:在2010年上海电影节创投平台上,他不敢谈及《白日焰火》中的黑色电影的术语,因为担心影响融资。可是,事实上,这纯粹就是一部根据黑色电影元素写就的电影,比如和2010年的剧本相比,女一号吴志贞的戏份改动非常大,比如在出卖丈夫前一场戏,是她主动用情欲满足了丈夫,还有吴发现张自力警察身份却不动声色,甚至在结尾还出现了监狱里,吴志贞发展一段疑似女同性恋来保护自己的剧情。总之,这是一个按照标准蛇蝎美女(FemmeFetale)创作的女一号。但是在电影呈现中,演员桂纶镁变得更为克制,这里面可能有导演自己想法的改变,也可能是拍摄过程中,导演为适应演员表达极限而作出的某种调整。

黑色电影的兴盛往往并非社会和谐的信号,当正义一而再被罔顾,道德不断腐化,信仰不断遭受质疑和考验,黑色电影变会形成社会情绪表达的一种合流。但是在当下阶段,反过来说中国电影工业的健康发展和多元性,有赖于《白日焰火》这样具备黑色电影气质的电影更多一些,因为好的电影工业在“黑白两道上”不仅仅需要通吃,更需要通驰。在当代中国,除了政府需要鼓励的红色电影之外,和《小时代》等粉色电影之外,我们也需要能给现实世界匆匆一瞥代表底层色彩的黑色电影。在这一点上《白日焰火》把尸体藏在黑色的煤块里,用结尾的蓝天白光焰火完成了审美层次的隐喻,也从美术和画面的角度为我们带来了比黑夜更黑暗的实物景象。

刁亦男的柏林电影节突围,让我想起两年前他的同班同学中戏87戏文的蔡尚君导演《人山人海》在威尼斯电影节摘得最佳导演“银狮奖”,这不仅仅是同班或者同校的巧合。放在中国电影工业如今日日破新高岁岁新纪录的今天,具备了另一种艺术与审美的意义。首先他们都属于厚积薄发,后发制人,此前经历了长期的先锋戏剧训练,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一批“1980年代末一代读大学”的这一代开始用影像来发声了,而这声音和他们当年年轻时曾经为之奋斗和坚持乃至抛洒热血的价值观并不违背,相比当年的热血和激情,甚至更增加了硬韧与冷静旁观的气质。

我曾经为《收获》杂志采访了蔡尚君导演。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平和的人,但是《人山人海》里却是一部“狮子吼”式电影,除了玉石俱焚的结尾之外,主人公陈建斌在电影里透露出来深深的无奈与黑色特征。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日焰火》也如此,廖凡也好陈建斌也罢,他们在表演上都真正体现和表达出了这种超越中年危机的人生困局。

刁亦男和蔡尚君年轻时候对先锋戏剧的着迷和戏剧实验和文学功底,(蔡尚君对我说,他曾经能背出墨西哥作家鲁尔福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让他们可以迅速穿越许多导演痴缠纠结在故事层面的挣扎。而经历过八十年代末理想主义破碎的共同经历又让他们对当下社会的困境与苦难不可能避之不谈,自发地去关注那些在“成功学时代”中里失败的人们。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怀有相同价值观的制片人和投资人,所以于是才会有《人山人海》和《白日焰火》。都是由一起杀人案开始,而杀人则是社会困境中最无法调节的矛盾。像雷蒙德钱德勒在《简单的谋杀艺术》里说:“谋杀是个人意志受挫的表现,因此也是整个人类意志受挫的表现,可能含有大量的社会学意义。”

但是这两部电影依然存在差别,前者对于社会周遭的着眼更多,而后者更关注个体的困境,因为社会的困境由每一个具象的个体困境所组成。

无论这两位导演最终走向何方,但是至少有一点毫无疑问,从坚持初心而言,这两个当年在80年代末中戏校园阶段雄心勃勃组织过“鸿鹄创作小组”的戏文系同班同学在他们的45岁之后的人生获得了迟来的掌声。

作者:张冠仁,作家,编剧,曾任大学教师,后留学深造,如今回国,右手写字影视,左手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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