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美国网络电视剧《纸牌屋》在北美地区热播,在中国同样受到关注,其中也包括一些专业人士。当然,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要看的东西。如清华大学一位德育教授就撰文指出,《纸牌屋》反映了西方民主的弊端和缺陷。
这位教授显然相信文艺理论的模仿说,他从电视剧中得出结论:美式民主并不美,常常受资本操纵,是“有钱人的游戏”。那些政客及其集团都是为了谋取权力和地位,议会民主实际上受到一小撮富人的操纵。法案的出台并不取决于民意,而是出于各种利益,充满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两党之间的监督只是掩人耳目,他们既竞争又勾结,根本达不到互相制约和平衡。
说实话,我希望能从这篇文章中看到一点新东西,但是没有。一部虚构的电视剧最终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证据,证明我们几十年前就对资本主义下的所有结论,如此容易而简单就得出真理,也不知道是资本主义一成不变,还是我们的头脑一成不变?
正如以赛亚·伯林所指出,那种将文艺混同于现实,将审美模式运用于社会政治领域的思维方法,导致了二十世纪的极权灾难。而通过文艺作品去判断一个社会,至少在方法上是有欠缺的。就像我们的许多外国文学批评论文,研究者永远是列举作家对现实的描写,然后得出千篇一律的结论,该作品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和弊端云云。这种牧师式的文艺批评没有多大价值,是显而易见的。
文艺是对现实的模仿,这是古希腊人的艺术理论。但自从十九世纪起,文艺就不再是一面镜子,它的基本属性来自于浪漫主义思潮,即价值源于主观自身,文艺家们通过作品创造出一个意义世界,这实际上是一个主观感知的世界。所谓典型形象,不过是文艺家基于自身的价值观,对生活部分真实的选择,不是全部真实。在此之外,还有大片无法融入到艺术中的现实世界。所以,对于文艺作品的成败才往往有不同看法,同意文艺家观点的,作品就是真实;不同意文艺家观点的,作品就不真实。
文艺家并不具有诊断世界的特权,否则有多少个文艺家,就有多少不同的现实。因此,文艺作品的价值恰恰在主观,不在客观。通过作品,我们了解到的是文艺家的世界,而不是社会的全部面貌。就如在巴尔扎克眼里,十九世纪西方社会充满了金钱的罪恶,而在一个历史学家眼里,那个世纪恰恰是西方最繁荣和安定的时代。这表明,要想对一个社会做出客观评价,更可靠的方法还需要社会学、政治学和经济学的综合考察。
进一步言,之所以说这篇文章没有提供新的东西,是因为作者批评的是西方的形式民主。用今天人们更熟悉的术语说,就是程序正义。形式民主当然不代表实质民主,但没有起码的形式,恐怕就根本谈不上任何民主的实质。需要指出的是,《纸牌屋》这部电视剧对西方民主的揭露是最新的,但并不是最深刻的。美国民主确有许多问题,可这个民主却允许批判它。就连德育教授也提到,美国总统奥巴马也是它的忠实粉丝。这反而表明,美国总统并没有因为《纸牌屋》对美国政治的批判就禁止它,他也无权禁止。
这就是形式民主,它预设了民主的缺陷,允许人们有批判它的自由。在人类还没找到最完美的实质民主以前,西方民主是最不坏的制度选择,就因为它的形式民主。这应当是我们今天许多人的常识了。同是谈到这部电视剧,另一个专业人士、演员张国立的一番话倒是更有意义,针对目前国内影视不景气、无杰作的状况,他在政协会上坦诚发言,中国电影人能拍出《纸牌屋》这样的剧,但肯定不能通过层层审查。
也许这位教授对美国的批评都是事实,中国也不需要照搬美国的民主。但民主这个概念一定有一个最基本的共同点,否则就不需要使用这个词,并把它作为核心价值了。这个基本点就是批评和选择的自由。
这样的批评不是自由的批评,对自己也没有多大意义。
(美剧《纸牌屋》剧照)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景凯旋,南京大学教授,主要翻译作品有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玩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