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忧戚，叹息歌吟—— 我听新疆音乐专辑《没有天空的都市》

（一）诞生·民谣

这是音乐的心灵礼物，来自遥远的天山。

何力在中国歌坛是个独特的存在。这个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维吾尔族青年，在大学毕业后选择了一条寂寞的游吟诗人之路。他总共发过两张精彩纷呈却简约节制的民谣专辑，在收获了一些孤独的掌声与为他民谣音乐喝彩的文字之后，于2011年前后，从北京的雾霾中转身离去，回到乌鲁木齐市家中读经思考，虔诚继续学习各国的根源民谣音乐，写作大量读书笔记和音乐作品。直到遇见另外一个美丽的维族女孩，结婚生女，同时，诞生的还有这张极具世界音乐风范的优秀作品《没有天空的都市》。

阿不都拉则是新疆几乎家喻户晓的“歌王”。这个来自南疆图木舒克市毕业于新疆艺术学院的前话剧演员，被誉为新疆的“张学友”。他的父亲亦是一位民歌手。阿不都拉的出生地正是刀郎人部落的一支，父辈激昂悲愤血脉偾张的歌唱血脉和与生俱来的好歌喉让他在演唱无论是维语还是汉语歌曲时都游刃有余婉转如夜莺，他录制的维语歌曲，流传全疆之余，还沿着丝绸之路传播到土耳其等国，土耳其总统访华时曾经点名要听他的演唱，是一位成熟而睿智的歌者。

他们的相遇与歌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诞生了这张注定要在新疆原创音乐史上留名的专辑《没有天空的都市》。

这是一张民谣专辑，却又如此让我们陌生而惊讶：简约到全部是新疆乐器的演奏，却又丰富到让你的心灵饱满而坚实；从《巴尔楚克之路》的《母语》的怀抱中孕育而来，在《没有天空的都市》叹息忧伤；用和平温柔的爱《祝你平安》，在《麦西来甫》重叠交织的舞曲声中，回旋着《槐树上的夜莺》心怀忧戚的歌吟；在葡萄架下在无花果树旁《在花园在花丛》，抵抗那《致命的诱惑》，我们听到《胡杨》的呼唤与引领，听到来自大漠深处的心灵之声。

（二）手工·尘土

何力的羞涩与内敛、掘强与坚持、人文视野与音乐观念、信仰追寻与对木卡姆音乐的独特理解，都初步体现了这张专辑的音乐诉求：来自尘土的手工制作，来自心灵的根源创作，结合阿不都拉悠长气息与圆润饱满的吟唱，让我们听到了完全是别开生面的世界音乐的新民谣作品。他们在中国最遥远的西域边界轻声吟唱，却引发了喧嚣都市一场心灵的风暴：这样的音乐，你在中国乃至世界最发达的音乐市场，都难于听到！

环境背景声，音乐融于生活中。从第一首歌曲《巴尔楚克之路》起步，音乐一起，我一刹那就回到了南疆喀什的音乐采风之旅：那些上学路上斑斓色彩的孩子的笑脸，那迎风飘扬的大面积胡杨林，那甜蜜的杏子树林，那尘土飘荡的乡村土路，歌声就这样融于生活与生命之中，“放眼望去，看不见啊/巴尔楚克路上的石碑/坐下来反复地想，你和我/究竟是谁之对错”，这些来自乡间的维吾尔民歌，是阿不都拉在图木舒克兵团农场记录下来的旋律。萨巴依手铃和环境声一起成为伴奏音乐的一部分，歌词直击心灵，毫无掩饰的提问与自答，引诱着你去思考与漫想。

环境声最美妙的应用，在歌曲《槐树上的夜莺》里面。大街上的交谈与问候，呼应与引导，回忆与叙述，在莎塔尔琴的伴奏下，在葡萄架下，在家庭的聚会中，一首细腻而悲凉、叹息与忧戚交响而来的舞曲自然吟唱开来：“再烈的风暴，也会化成叹息/再响的雷鸣，也会陷入沉寂/即使为了你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门前的槐树，生长了几千年/槐树上的夜莺，夜夜在低吟；舍不得一条命，难获心上人。”何力的新词直白而直指心灵，面对爱情无所畏惧，舍命相爱如雷鸣如风暴，直到叹息沉寂，委婉曲折如夜莺滴血歌唱，感人肺腑！

最美的旋律与叹息来自歌曲《在花园在花丛》：这首由何力整理译词编配的维吾尔民歌，特别适合阿不都拉的音区与音色，旋律美得开阔与舒展、淡淡的忧郁在花园在花丛中四处弥漫，汉语与维语交叉演唱让这首歌曲魅力交错画面让人晕眩：“晨雾慢慢地褪去/Chinen ichide/太阳撩开了面纱/Chinen ichide/花儿再无人心疼/Chinen ichide Bagh ichide/心声再无人吟…… ”这歌真是美得没有天理，你听一百遍都不会厌，越听与越爱！

我曾经在南疆的喀什、巴楚、莎车、麦盖提、泽普、塔什库尔干游历，深深为这片土地丰厚的音乐资源赞叹，也写下许多歌曲；但我们的歌曲和何力们的歌曲毕竟不同，外来者的眼光和深入心灵者的境界毕竟在气息、脉搏、体验的深度与广度都有明显的差距。

何力与阿不都拉以及录音的乐手们全部都是乐器演奏与探索的精益求精者，这张专辑全部由维吾尔族最优秀的乐器高手们演奏：莎塔尔、都塔尔、莎巴依、卡龙琴、达普手鼓等等维族乐器的扩展应用与改良使用、鼓的多样化录音，在新疆最优秀的录音师亚地卡尔·阿布都沙拉木的调试下，晶莹剔透地把尘土中的汗水与智慧、民歌中的叹息与忧伤完整保留下来，而其精美的呈现，又让我们听见与看见，一个民族音乐心灵史的一部分。

（三）姿势·歌唱

歌唱是一种很复杂的精神生活，歌唱的意义是什么？为一个民族歌唱，应该有什么样的姿势？是迎向尘土还是面对庙堂？是迎向自由的风如“槐树上的夜莺”，还是拥抱汹涌的商业潮流与“主旋律”的掌声？我相信这都是这个时代与世界给我们出的难题。

何力和阿不都拉同样面对这些难题与诘难。我感觉，这张《没有天空的都市》专辑是他们很好的第一个回答：低于尘土的姿势，面向内心的歌唱，是他们共同的权利与幸福，责任与义务；这是心灵沙漠的活水寻求，这是天山雪莲的伤痛疗救。这种姿势下的歌唱，让歌者与作者都拥有最本真最质朴的质感，在生活的褶皱里面发现音乐的美，在人性的至低点上，挖掘人性的美好与丑陋，入骨而精微，心怀怜悯与敬畏。

如果，“没有红柳的沙漠/没有胡杨的戈壁/没有雪莲的天山/没有湖水的天池”，这还是“我们新疆好地方”吗？“哎……哎……/没有你的世界/仿佛没有天空的都市/没有你的世界/仿佛没有心灵的躯壳”，简洁至极意象精准的歌词，沉痛有力；世界的胸怀与视野与爱，让人悚然警觉，何力的歌词，总是如此准确打击我的痛处，歌风掠过，心浪冲天；这个毕业于中文系的维吾尔诗人，旋律之外，每每让我惊喜。

如果你想听听汉语歌词与维吾尔旋律的水乳交融，你会得到阿不都拉和何力最好的祝福——《祝你平安》，歌词与旋律的奇妙化学作用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真的是只能歌唱，无法言传——“祝你平安，祝你平安/朋友，祝你平安/若是有人暗算朋友/就让他毁于尘土”。这种感觉很奇妙，这种祝福很温暖，有一种心灵被容纳、理解、包容、吸收的爱的深沉感受，你被这种爱击中，不知所措，心泪交融。这就是歌唱的力量。

音乐作为一种比语言更加直接、更加感性直抵人心的艺术，诗意和美是她的内核。何力与阿不都拉《没有天空的都市》就是这样的礼物，她在我们聆听的经验之外，在我们期待的美好与温暖之间，如天山雪莲，不畏高原缺氧的环境之恶，强韧绽放。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李广平   音乐制作人、歌曲作家、音乐评论家，中国音乐家协会流行音乐学会副秘书长；中国音乐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代表作品：《你在他乡还好吗》《潮湿的心》《相信远方》《101个祝福》《幸福》等歌曲六百余首；出版音乐评论书籍两种，发表音乐评论文章三十万字；近年来在中国传媒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山大学、北京现代音乐学院等多所国内高校举办多场关于流行音乐的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