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佟的新书,书名令人迷惑,叫《姑娘,欢迎降落在这残酷世界》。我初以为她会写到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残酷故事,这我不爱听,反正知道了也没办法。看完全书,我确实看到一些残酷的东西,但那似乎不是命运的责任,也不归为生活的对待,那点残酷,大概可以说是人们自己很少面对的心理真相。
显然,佟佟的原意,并不是像情感专家那样去给书中这些故事主角们以指导,她说,“其实人生的任何困境,别人基本上都是帮不到你的,一切自我的救赎,多数都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去悟,靠自己去拼,这样的救赎才牢靠和有效。”她选择的角色,多数具备令当代人彷徨不已的社会现象:公主病、剩女恐慌症、暖男梦、中国式离婚、全职太太、姐弟恋……也许可以这么说,在这些故事的选取中,黄佟佟给出她自己对中国社会情感现状的观察笔记。
比如“我们为什么不性感”,这个故事中有个叫“木清”的好女孩,她善良正直,还漂亮,但却是一个生硬不受欢迎的人。原因是什么呢?佟佟指出我们所受的教育中某种由来已久的欺骗。木清这类女孩子我很熟悉,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与我一样,是一种“非性化”的教育,但是,佟佟完全无意具体探求性感这件事,而指出其背后中国社会潜藏的文化基因,与她所推荐的学者孙隆基的说法一致,她认为这类“不性感”的人之所以一心做个好女孩而“去性化”,乃因一种“天真的思路”:相信我们变好了,就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如果没有得到,就是这个世界不对。这是所谓好人的思维模式。西方心理学家会在此中看到一种宠坏的人格:自己不去表现浪漫风趣性感,却幻想对方会无限度地来爱自己。
很震惊,在一个不快乐的好女孩后面,竟可能有这样潜伏的心理弊端,这是指责么?指责一种近似于无理的自恋?在这一章中,佟佟笔下如风驰电掣,甚至指出为什么我们这时代相亲这么盛行,也是因为我们的文化里盛行鼓励无性化的生存模式,好孩子基本不知道怎么去谈恋爱,他们根本上就是一些没过口腔期的小孩,身子是成人的,心却是小孩的,那么你让他们怎么去谈情说爱呢?这是不能由别人代劳的事。
说来这本书中,佟佟对各式好女孩的下手真狠,摧花辣手,掌风飒飒。比如对杨柳。杨柳是一个为了爱情痴心多年的女孩,她本身也优秀,可是命也运也,她爱上了不爱她的校草,很多年了,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这样的痴情,即使不感动,起码是令人恻隐的吧。可是佟佟说:“这种爱不是爱,而是一种SM,再简单一点说,你就是一个受,对,受虐狂。”
心理学家弗洛姆有论:“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那就意味着那种感情根本不是爱”,佟佟生怕这话不够狠,进一步道明其背后的心理意义:如果只能爱一个人,那说明你并不真正具备爱的能力,只爱一个人的心理特征是,你宁肯双手奉上送给他们选定的施虐者,这样你就可不用对自己负责了,因为幸与不幸都有了债主。
这些分析仿如剥洋葱的过程,读者被刺激得涕泪涟涟。当佟佟指出杨柳式痴情背后匮乏的心灵时,我想,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哗啦啦地碎了。但是,我庆幸听到这破碎的声音,这是在很多情感类书籍中不曾听到的声音,也是这本书区别于鸡汤的声音,它狠辣有如一定的毒素,它不是我们见惯的安全的安慰。可是,只有适量的毒,才能克掉一种病态生存原有的毒。
令我触动的还有“空心人”这一章,这章有一个深刻的指控:空心。在我们身边确实有这么一类人,表面一切如常,甚至在社会上有着良好的素养和地位,但是那一切很可能是“听天由命”得来的,他们对生活顺流而下,做出随遇而安的样子,可是他们不快乐,深深不快乐。他们找不到原因,旁观者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什么原因来。好吧,这本书让你看到了原因:他们放弃选择自己的人生,这,等于是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想,类似这种空心人,类似那些被误为痴情的爱,类似那些被误解为老实的去性化,大概,才是书名提到的“残酷”的真正原因吧。最残酷的事情不在外在,反在内在;不是生活怎么对待你,而是你怎么对待自己;不是世界强加于身的难,而是自己无法突破自己、认清自己而造成的僵。在赫拉巴尔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废纸打包工古怪地引用黑格尔的教导:“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结、垂死的形态,唯一可喜的是……通过斗争而恢复青春。”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灯。有些人把灯开得多一些,有些人把灯开得少一些,有一些人甚至是全部灯都不开,他自己就像一间黑暗的屋子。与空心人相反,佟佟是把自己的灯光尽可能地全部打开,尽量去照见自己各种美好或者不那么美好的角落,分析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她当过所有的人。同时,正因为把灯尽量打开,就像飞翔过的人知道活着不止是匍匐,开过灯的人就知道光明可以到达更多的角落。
作者:陈思呈,专栏作家,媒体人,作品:评论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