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涉世的年轻人,对未来总是充满憧憬,对已然在社会上站稳的成功人士、名人雅士也满是孺慕之情,但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也常有彷徨无助的空虚,所以追逐光芒四射的偶像歌手、运动明星,与其说是崇拜,更多的是同侪间的相互取暖。
无法满足于此,想追求更高层次慰藉的孩子,便会寻觅各式心灵导师的开释,若遇到良师也许终生受用不尽,但若追随的非善类,只是挟众图一己之私,不管为的是名是利是权,或为的是情欲,那便是一场幻灭的开始。
年轻时,我便曾深陷类此的泥淖,一开始大家是以合唱会友,请来的老师颇富盛名,他不止在音乐方面有过人的才华,来自香江的背景,也使他拥有一身民俗文化的基底,这对几乎是在西方教育成长中的我们来说很是冲击,他常以恢复民族礼乐自诩,这让追随者,仿佛找到了可投注满腔热血的所在,因此吸引了不少年轻学子跟随他的脚步。
这位老师也娴熟阴阳命理面相风水,自然又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也许他真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我以为他更擅于洞察人心,初识时,他会以命理推敲你是如何具有不凡特质,是多么适合担负起社稷兴亡的责任,在被如此高举期许之下,很少有年轻人逃得过他加持的光环。
一开始大家聚在一起,还都以练唱为主,但渐渐的,便发展至有些人民公社的意味,主要干部均住在一起,吃的是大锅饭,各自上班上学外,其余时间均是团体生活,若有人花在私领域的时间忒多,是会被批判的,和自己家人相处过密也是会被拿出来检讨的,所以多半成员和原生家庭的关系是紧张的,至于年轻人该谈的恋爱虽未明文规定禁止,但任谁也知道那是和我们要成就的大事多么抵触。
其实自始至终,我并不太知道这位老师究竟要成就什么大事,但在那几年间,成员多被鼓动去念了政治方面的研究所,哪怕他们大学读的是生物、美术、音乐等毫不相干的科系,为此闹出不少家庭革命,至末期,甚至已严重至男女婚嫁都要由他来指配,这约莫也是导致大伙最后鸟兽散的主因。
在这期间,他并不常站在第一线处理细琐杂务,但他坚强的意志力总能透过最亲信的干部传达至团体的每个角落,他的权威绝不容怀疑,但凡有一点杂音,他也总能以合纵连横的手段消弭于无形,他非常擅长运用同侪压力,巩固成员间的向心力,也不时替换宠信对象,让每个人之间有着微妙的紧张关系,而不敢对彼此有着掏肺交心的机会。
这当然都是在我离开他及年龄渐长后慢慢省悟的,当时身陷其中年轻的我,对他这些权谋是全然无法招架的,一方面有着感情因素拖累,再方面这既然是自己认定的理想,若否定了,那么多年的投入岂不是一场空,且其他人不都是忠心耿耿并无二致,而我的疑惑只缘于对他对我们共同的理想缺乏大信而已,所以做如是想的我,即便不止一次心生疑虑,却仍选择继续死忠下去。
我该算是最后一个走的,在这之前不管是主动离开或被动遭驱离的人,都被他和其他干部照三餐骂到死,多年后,我们这些主要成员尴尴尬尬再度联络重叙往事时,才发现天哪!竟有如是不堪闻问的内情,比如我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感情,原来也发生在好几位女孩身上,且其中不乏称得上是生死至交的姊妹,但在当初那样的氛围里,我们竟然连互通讯息的意欲都没有,这让我对他的驭人之术佩服到了极点,但也让我对他仅存的一点敬意也消失殆尽,原以为他只是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但原来满口仁义道德的他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当然,尔今想想,他那十年的颐指气使如鱼得水,也还需要一群人包括我在内帮衬才成得了气候,所以即便可以年轻无知做借口,但终究无法为自己为虎作伥的行为脱罪。也许那段岁月给我最珍贵的教训,即是完全理解一个人是如何形塑成为神的,以致尔后的日子里,我怕极了类此的造神运动,不管他是一个形象良好的公众人物,或民选出来的政治人物,甚或负有教化责任的宗教领袖,一旦被捧得如天上星辰般崇高,那么摔落时,其惨烈程度也是令人不敢卒睹的。
如先后执大位的陈水扁、马英久,都曾被大家捧在心上,被视作不可一世的英明领导者,但在不过短短几年间,却贬值到如过街老鼠人人均可诛之的地步,也许诚如陈水扁罪己之言:“做了法律不允许之事。”他确实该多负一些责任,但行事始终如一的马英九则一定大惑不解:“当初你们不就喜欢我奉公守法才选我的,怎么今天又怪我格局太小,只会死守法律不知变通?”“民意如流水”我想马英九的体会最深。
在民主社会一样有造神运动,只是以“民意”美其名,它和极权国家的造神运动最大差别是赏味期忒短。拜资讯发达、网路盛行之赐,人要一夕成名不难,但稍有差池,如打落水狗的人肉搜索一旦启动,那真是无所遁行于天地之间。若与“民意”还处在蜜月期,或许还能残喘一段时日,若已被宣判是“民意”幻灭对象,即便未犯什么大错也是动则得咎,正如老子所言:“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这是警惕追名逐权者,在享受群众拥戴时要有忧患意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今中国台湾的“柯P”现象就很值得观察。
除非你拥有如金正恩完全掌控各种资讯管道的能力,所有媒体也愿随你起舞,不然,就适可而止吧!且现今狗仔盛行,若真无法如神般摆脱所有七情六欲,那就老老实实当个人吧!!
而身为“民意”一员的我们,是不是也该自我检讨一下,当“幻灭”兜头而来时,是否也和自己之前无所节制的“造神”行径有关?固然媒体要负很大的责任,但不深思明辨一昧追捧,那也只有一再苦吞幻灭的苦果了。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