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从捷运忠孝敦化站六号出口直奔诚品敦南店,跟朋友W约好九点见面已经迟到,远远望去书店附近跟往常气氛不同,原来是那些地摊都不见了,真奇怪,今天晚上是怎回事,每次来逛书店我都会顺便买点小东西,走上阶梯到了诚品门口,W却迟迟不见人影,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抽烟等人,不经意瞥见旁边坐着的男人打开白色藤编三十公分见方的箱子,里面都是耳环首饰。“你等一下还要不要摆?”我面前站着一个头戴窄编圆顶小貌黑色背心军绿色垮裤球鞋的男孩子说话,我旁边那个男人回答:“再等等看吧!”“再等下去都没客人了。”我转头,讲话的是一个穿着民俗风化着娃娃妆的年轻女孩。“晚一点要不要去打撞球?”我面前的另一个打扮有点像小号周杰伦的男生问那个娃娃妆女孩,然后其他人凑过来开始七嘴八舌说起话来。这才发现我以为跟我一样在等人的那些年轻人,都是摆地摊的,原来刚被警察抄过所以摊子都急忙收了,个个拎着提箱家当“正在避风头”。他们看起来都是熟识,好像都是一对一对情侣档,我猜想,这些人会熟悉起来是因为每天都要上演几次“躲警察”的戏码,警察一来奔走相告收拾细软就到诚品门口聊天,常常这么着,不熟也难。
这是台北近年来的夜景之一,入夜之后,台北各大商圈骑楼、捷运站出口、百货公司附近常常可见许多年轻人摆着一个手提箱贩卖各种东西,我常为了省钱搭捷运不坐出租车,但结果一出捷运站却忍不住忍了衣服皮包,结果花掉更多钱。这些地摊卖的东西都时髦流行,跟我很喜欢逛的黄昏市场完全不同(黄昏市场可以买到一件35元的衣服跟裤子),在林森北路附近的地摊卖的东西甚至比一些小店还贵,我听说那都是卖给附近酒店上班女郎的,当酒客带她们出场时,就撒娇跟客人说要买这买那,隔天还可以拿来退钱(算是酒店小姐跟摊贩的一种共生方式),这种非常都会的营生衬托着台北市的五光十色成为除了夜店之外另一种迷人景象,因应每一区的气氛与背景这些地摊的摆摊人跟货色又有不同变化,最为经典的当然是做为台北文艺地标的城品敦南店门口的地摊,光是看这些年轻人一身时髦的行头就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卖的东西也有别于其他地方(台大城品门口也有几摊卖民俗风衣服、耳环首饰的小摊,但她们不是摆在地上而是有个小铁架做支撑,摊子数量也不多)。
自小我就跟地摊脱不了关系,童年时跟家人以摆摊卖衣服为生,我自己大学毕业后也跟女朋友一起摆了一年多,这几年常出国,每到一个国家我必探访的不是什么名胜古迹而是传统市场跟夜市,我见过的各种地摊、夜市商展不计其数,然而台北近年来盛行的“007手提箱地摊族”却让我大为惊叹,那与我成长环境所经历的“武场叫卖”“吉普赛游牧”的夜市摊贩都不同。
通常是这样的,他们的生财器具大多就是一只提箱(大小都有,颜色各异,早期都是铝制或黑色贴皮,最近流行的则是LV、COACH等名牌的花色,这种箱子在五分埔就可以买到,需要什么特殊规格还可以订做),卖衣服的则会用一张大块布把衣服裤子等都整齐摆好,警察来时只要仔细卷起来,到时一摊开又是整整齐齐随时可以上场,这些摊贩(我知道他们一定不喜欢被叫做摊贩)不做生意时看起来跟一般逛街的青少年没有两样,他们不会像我爸妈夜市里的人那样腰系着霹雳袋还绑着装货的塑胶花袋、穿拖鞋短裤,也不像菜市场的小贩那样满头汗水灰头土脸,不大声吆喝有时也不怎么殷勤揽客,他们不需弄铁架、电灯、推车,就一台摩托车,一只皮箱,顶多加上一个超大的漂亮购物袋,像登台表演那样,咻一声,忽来忽去,摆摊收摊都迅速利落,好像等会收摊立刻就可以去钱柜KTV续摊。
转头,刚才空荡荡的街道上已经有一排八个摊位摆好了,我不禁目瞪口呆,再回头,刚才还聚着讨论要去打撞球的几个人也消失不见,我再望向街道那边,远看彷彿哑剧表演,那几个男孩女孩以一种舞蹈般的熟练技术快快将箱子打开,整理一下货品,有个女孩拿出一卷布慢慢摊开,里面的T恤牛仔裤就这么乖乖地没一个跑位,突然间,所有摊子都摆好了。
这时我朋友出现了:“看什么这么出神,叫你几次都没回答?”
“看人摆地摊啊!”我回答。
W一脸疑惑:“你自己摆过地摊还有什么好看?”
“这不一样。我没摆过要跑警察的。”我回答。
这时我突然想起去年曾经帮朋友顾过一次摊子,在SOGO百货附近,我那朋友是大学生,暑假打工赚钱,那附近也是盛况空前,她卖的是从朋友那儿调来的“仿冒品”,除了怕警察开单,更怕被查仿冒的抓(抓到不但得罚钱,弄不好还得吃官司),那些货色维妙维肖,价钱也不便宜(当然利润也较高),据说是从五分埔熟悉的人那儿透过管道才能拿到,我本来只是去看看她,到的时候也是不见人影,原来躲警察跑到附近网咖了,过了半小时听说警察已经走掉,我又陪着她们回去摆摊,那一带有上百个摊位,街头那边听到风声立刻有人来传话,大家都相熟,要买什么还有折扣。我们把摊子摆好,刚卖掉一个Gucci马鞍包(一千八百元),没一会听说警察又来了,七手八脚赶紧收拾,我帮忙提了一包货,就跟着她们往二楼的麦当劳冲,中途我的凉鞋掉了,回头去拾还差点跌倒,等我上楼我朋友竟把货物都扔在楼梯间,不知跑哪去,我担心东西被偷只好傻傻站着顾那些仿冒品,心里有种悲惨的感觉,从小到大什么阵仗没见过,但我却担心我第一次进警局会是因为身边那些仿冒的名牌包包。
W拗不过我,陪我逛地摊,一阵子没来了,这些摊子都是我没见过的(见过大概也忘了),果然如我想象大多是情侣一起顾摊,这种摊子成本小,不到一万元就可以做生意,两个人一起顾大概也是图个有伴,有人卖衣服有人卖皮包有人卖皮雕名片夹,有人卖自己做的珠珠项链跟手工艺品,还有个男生卖的是号称从日本带回来的公仔精品(那些东西造型奇巧极有创意),我却无意见看见一个印有日本字的迷你熨斗上写着“Made in China”。另一摊的衣服样式都好别致,卖衣服的女生长得很漂亮,我拿起一条裤子比比看长度,她对我说:“这些裤子都可以试穿。”我问她去哪里试穿,她说:“诚品地下二楼的厕所。”(书店一定不知道这里被当作试衣间了)另一个客人跟她杀价,她有些不悦地说:“我们这里又不是菜市场,卖的不是廉价货啦!这些都是韩国带回来的。”
其实我知道,有些确实是自己出国从东南亚或日本韩国跑单带回来的,但有些去五分埔就可以批到货,可无论如何,这些摊贩(或者该说他们是SOHO族呢),他们看来或许都很时髦,不喜欢上班领固定薪水,年纪大多是七年级,但绝对是可以吃苦的,没有跑过警察的人不知道其中甘苦,虽然摊子小说收就收,但那种每天看警察脸色吃饭提心吊胆的生活,绝非一般上班族可以体会。我边走边逛,看见有个摊子竟是“塔罗牌占卜”“随心意付费”,我忍不住想起曾在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看见各种好玩的摊子,有一家老小黑人表演打鼓,有人用机具吹出好大的泡泡,有人帮人按摩解梦,还有个老头在卖自己写的诗集。
我想,等到诚品附近开始有作家诗人拿着自己的作品来摆摊,台北,就差不多是我很喜欢的那个样子了。
作者:陈雪 台灣小說家,著有《蝴蝶》《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多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