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是杨绛先生103岁的生日。在这位名宿生日之际,却传出一个消息:她以百岁高龄,亲自续写了她的长篇小说《洗澡》,名为《洗澡之后》,约4万多字。下个月,9卷本《杨绛全集》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中,《洗澡之后》将以单行本和收入全集两种形式,首次出版亮相。
一个严肃小说家给自己的小说写续集,这比较罕见。《洗澡》是杨绛先生写于1988年的长篇小说,是一部描写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作品借一个政治运动为背景,描写那个时期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群像,其中又穿插了许彦成与姚宓的婚外恋故事。该小说已累计出版50余万册。如今把这部受欢迎的小说进行续写,又是因为什么?
或许,我们可以先来看看《洗澡》本身。
【儒林世相,吃相难看】
施蛰存曾在《读杨绛〈洗澡〉》一文中评价称,这部“语文流利纯洁”的小说,是半部《红楼梦》和半部《儒林外史》的结合。“红楼”的精神体现在全书精当的对话中,“儒林”的精神,“不用解释,因为《洗澡》中的人物,也都是‘儒林’中人”。儒林众生,皆汲汲于名利,吃相难看,三百年前与今日,似无多少区别。
如果把杨绛的《洗澡》与其夫君钱锺书的长篇小说《围城》相比照来看,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们的滑稽感更明显。《围城》写的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高校,《洗澡》写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研究所,《围城》开篇有“局部真理”(真理都是赤裸裸的,但她又不是全裸)的鲍小姐;《洗澡》开篇则有钓金龟婿的胡小姐:
“她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很微妙。比如说,她要丈夫对她一片忠诚,依头顺脑,一切听她驾驭。他却不能是草包饭桶,至少,在台面上要摆得出,够得上资格。他又不能是招人钦慕的才子,也不能太年轻、太漂亮,最好是一般女人看不上的。他又得像精明主妇雇用的老妈了,最好身无背累,心无挂牵。胡小姐觉得余楠具备他的各种条件。”
微妙之际,便可见其刻画人物世态之深。
这本小说名为《洗澡》,其实是就是“脱裤子”、“割尾巴”,那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对资产阶级自由思想的改造的代名词。这种“洗澡”,实则是“洗脑”,但书中这群知识分子“洗澡”的收效甚微,因为谁都不是自觉自觉的。在这个政治运动的背景之下,许多人物的嘴脸倒是凸显了出来,例如余楠的势利、小气和自以为是,姜敏的狭隘、阴险、告密成性,还有狐假虎威、不学无术的施妮娜,忠厚内敛、实则暗藏机心的宛英,都历历如在眼前。大伙儿围着绿豆那么丁点大的利益,没完没了地勾心斗角,因他们的阴暗,越发显出主角许彦成和姚宓的可爱。
【发乎情,止乎礼的偷情】
多年前我曾非常喜欢这本书中的爱情故事。施蛰存认为,《洗澡》中最好的一段,就是许彦成、杜丽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这是吴敬梓写不出来的。“这个三角关系,写得非常高雅,对现代青年会有良好的教育作用。”
所谓的“高雅”,即是因为许彦成和姚宓二人,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儒学典范。二人的情感发展步步为营,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除了像许彦成夫人杜丽琳那种心思缜密、直觉敏锐的当事人之后,几乎无迹可寻。他俩第一次约会一方就心虚地放鸽子了,第二次约会则被杜丽琳现场抓包,几乎没有过身体的接触,这种偷情,仿佛就是靠灵魂在“打无线电”,令人同情。
但作者赞美的这位正派人物许彦成,终是暴露出面目可憎的时候。在许与姚二人去香山约会游玩被同事揭发之后,杜丽琳在公众场合替他圆了谎,保全了面子,回家后问他,许彦成却恼羞成怒:“想不到丽琳只图霸占着他,不容他有一点秘密,一点自由。他并没有要求丽琳像姚宓那样娴静深沉,却又温柔妩媚,不料她竟这样生硬狰狞。他也知道丽琳没有幽默,可是一个人怎会这样没趣!”后来,在许彦成与姚宓约在空房子里,“她的脸靠在他膝下,他的手搭在她臂上”,他认为这种暧昧,“那不过是两人同心,一起抉择未来的道路”,完全没有错。杜丽琳恰巧在这时闯进来了,看见这一幕,她只催他回家见客,并没有多说什么;许彦成一时心软,说了“我对不起你”,但实际上呢?“却觉得他和姚宓够对得起她的。姚宓首先考虑的是别害他辜负丽琳。丽琳却无情无义,只图霸占着他;所以彦成觉得自己理长,不屑向丽琳解释。”
像杜丽琳这种独立、有钱、有才、通世故、懂情理、事事体谅丈夫、以丈夫为中心的“标准美人”,完美到这种程度,被背叛了之后,反倒被指责成理亏的一方了。
而作者杨绛,是站在许彦成和姚宓的一边的,以许彦成之是为是,以许彦成之非为非。
读者(包括从前的我)之所以对许彦成和姚宓饱含着喜爱,忘记他们偷情的事实,并非因为这两人在政治上比别人多一分操守(事实上看不出他们比别人高明的独到思考),而是因为杨绛把谥美留给了他们,却把刻薄留给了他们的对立面。为什么赞美的偏是许和姚呢?只能说,这两人平淡的性格正是作者所偏爱的。
许彦成与姚宓的自视清高、自以为是,其实与方鸿渐没有多大的区别,甚至还不如他能自省呢。
【“称心如意”的新结尾】
这一次,杨绛想要自己修改这个许彦成与姚宓“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结局了。她在前言中交代了写作的缘起:“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这样呢,非但保全了这份纯洁的友情,也给读者看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
《洗澡之后》还没有出来,但一些章节已通过独家授权的方式与读者见面了。小说的结束语是这样的:
“中秋佳节,李先生预备了一桌酒席,一来为姚太太还席,二来也是女儿的订婚酒。时光如水,清风习习,座上的客人,还和前次喜酒席上相同,只是换了主人。许彦成与姚宓已经结婚了,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脚’。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杨绛先生写续集的动机。因为替别人的当代长篇小说写续集的做法是极为罕见的,她大可不必担心有人帮她写续集。而既认为姚宓和许彦成之间因为偷情未果、所以是“纯洁的友情”,又何必在续集里把两人写结婚了,认为这样才是“保全了这份纯洁的友情”呢?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
有情人百年好合,结婚生子,是完美的现实生活,符合人们的期望,也是通俗小说中最常见的“happyending”,这没问题。但在《洗澡》里,许、姚二人之所以能博得同情,就是因为他们守礼、不争;一旦他们要打破婚姻、重塑新生活,又如何能不违背他们自己的人生哲学?如何能取得读者的谅解?他们的形象还能保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完美吗?另一方面,在历史上,“洗澡”之后,还有针对知识分子的各种运动,一次比一次严峻,续书里会触及吗?大时代下,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是否会有变化?
如果面对这些问题,杨绛能够写出无奈、缺憾和痛感,那倒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但如果只是为了给男女主角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那就只是一部言情小说而已。
当然,一位百岁高龄的文坛大家,还有旺盛的创作力,还能写出好看的小说,不管是轻快的言情小说,还是严肃的政治小说,本身都是非常酷、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作者:侯虹斌,历史小说作者,专栏作家,媒体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