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小姐在《大家》撰文分析“大陆作家的奢侈与困境”,这其实是基于她在今年香港书展上的演讲稿,提纲挈领地总结出了一些要点(当然也有删节,例如演讲中的“困境”有政治审查一项),然后成文。
这场演讲我去听了,有些细节比文中的观点有趣。例如,蒋方舟说到自己为了生计,有时候不得不写“软文”(广东话叫“鳝稿”),吹捧某某牌子的空调之类。80后、90后一代作家的真实,是让很多文坛前辈难以理解的。老古董往往会说: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太没有作家的架子了!没错,老一辈装;而年轻一代作家最可贵的人格,也是老人家学不来的,就是真实。
蒋方舟真实地表达自己,所以令我们有讨论的空间。从她的演讲,以及她的文章中,我看出她的纠结——关于丰裕物质生活的纠结。而她的纠结,不是个体生命的现象,而是时代的特征——在一个国家崛起,财富暴增,社会浮夸,价值观混乱的时代——前方,是由科技挂帅的充满吸引力,光明却不可知的未来;背后,却有两只手,一只名叫“传统”,一只名叫“道德”,拽着我们的后腿,不让我们往前进。本文想要探讨的,就是物质生活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
在演讲中,蒋方舟说,她小时候读书,觉得作家就应该穷,甚至很鄙视畅销书作家。有趣的是,长大以后,她却成了畅销书作家。她表达了她的无奈,虽然是用风趣的方式。比如,她举例说自己要为稻粱谋,拍化妆品广告。在蒋方舟看来,作家赚钱,或者发财,好像终究不是那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只能说,她大概受了小时候所读书的过深毒害,才会觉得赚钱不是好事。
王小波有篇短文,名叫《我怎样做青年人的思想工作》,很精彩。文中,王小波说到自己有个外甥,热爱音乐,不喜欢读书,但很聪明,也考上了清华(与蒋方舟还是校友)。但这外甥不要这样的生活,发誓要放弃,去追求他心中的艺术。家人拿他没办法,只好求助于王小波。那么,王小波是怎么开导外甥的呢?
“我说:有爱好,这很好。你先挣些钱来把自己养住,再去爱好不迟。摇滚音乐我也不懂,就听过一个‘一无所有’。歌是满好听的,但就这题目而论,好像不是一种快乐的生活。我外甥马上接上来道:舅舅,何必要快乐呢?痛苦是灵感的源泉呐。前人不是说:没有痛苦,叫什么诗人?——我记得这是莱蒙托夫的诗句。连这话他都知道,事情看来很有点不妙了……
“痛苦是艺术的源泉,这似乎无法辩驳:在舞台上,人们唱的是‘黄土高坡’、‘一无所有’,在银幕上,看到的是‘老井’、‘菊豆’、‘秋菊打官司’。不但中国,外国也是如此,就说音乐罢,柴科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是千古绝唱,据说素材是俄罗斯民歌‘小伊万’,那也是人民痛苦的心声。美国女歌星玛瑞·凯瑞,以黑人灵歌的风格演唱,这可是当年黑奴们唱的歌……照此看来,我外甥决心选择一种痛苦的生活方式,以此净化灵魂,达到艺术的高峰,该是正确的了。但我偏说他不正确,因为他是我外甥,我对我姐姐总要有个交待。
“因此我说:不错,痛苦是艺术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柴科夫斯基自己可不是小伊万;玛瑞·凯瑞也没在南方的种植园里收过棉花;唱黄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演秋菊的卸了妆一点都不悲惨,她有的是钱……听说她还想嫁个大款。这种种事实说明了一个真理: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因为我外甥是个聪明孩子,他马上就想到了,虽然开掘出艺术的源泉,却不是自己的,这不合算——虽然我自己并不真这么想,但我把外甥说服了。他同意好好念书,毕业以后不搞摇滚,进公司去挣大钱。”
看,王小波终究是中国较早一批自由撰稿人。而令人钦佩的是,他对钱的观念,即便是在1990年代初期,也实在比蒋方舟还要洒脱。
“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虽然我们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
不喜欢钱,觉得应该像颜回一样,等待孔子的赞美,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毕竟这是个人人皆以为“道德败坏”的年代,讲一些“悲观论”和“末世论”是很有市场的。但是,蒋方舟在讲座中开出的药方,却有些令人跌眼镜。她号召,这个时代的中国作家,在面对扑面而来的物欲时,应该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克制地写作。对这一点,我就实在不敢苟同了。
这大概就是中国——这个处于转型期的国家——一代年轻人的纠结。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或许,只有朝向比我们更早进入“纸醉金迷”世界的国家与时代,看看他们的作家,又是怎样面对金钱的诱惑?
其实,欧美作家很早就已经不再为此纠结。先以美国文豪马克·吐温为例好了,这个人一辈子都幻想发财。22岁那年,他想要成为一名轮船领航员,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职业有高昂的收入——换算成今天的价值,每月约有7万多美元。为了赚钱,他还当过矿工。说白了,写作不过是他的业余外快。但是他天资聪颖,从业余中赚到了大笔钱。亿万富翁的梦想,迫使马克·吐温不断投资,然而他实在太没有投资天赋。一个最经典的故事,是有次电话机的发明者贝尔前去找他,向他推销这个即将改变世界的发明。但是马克·吐温看了看,跟贝尔说:谁会愿意花钱对着机器说话?于是拒绝了。而他把几乎所有的钱,都投资在那些毫无意义的新发明上,比如一种创新的铁箍、一种新的蒸汽机、一种排字机……最终的结果是,晚年的他只好申请破产。但破产之后,有骨气的马克·吐温,用自己的写作和环球演讲,硬是将债款全部还清。对金钱的渴求与压力,非但没有阻碍马克·吐温成为伟大的文学家,反而令他为世人留下更多的好作品。
再举一个例子,也是美国的作家:杰克·伦敦。这倒霉孩子,从小父亲不认他,母亲改嫁给已经有11个孩子的男人,他的姓“伦敦”,就来自继父。少年时代,杰克·伦敦基本靠自学完成教育,而后不得不做童工,他的多数时光,是在贫民窟度过的。27岁,他就写出了伟大的杰作《野性的呼唤》。在杰克·伦敦这里,写作只有一个目的,用他的原话说:“写作就是为了钱。”他赚了很多钱,也不断挥霍钱。他建造豪宅“狼居”,宴宾客。为了钱,他不断地写,却佳作连连。死时才四十岁,原因是注射毒品过量,一般认为是自杀。马克思主义文学观认为这证明杰克·伦敦在纸醉金迷的资本主义生活下精神的痛苦,或许吧,因为他确实接受过社会主义思想。但钱,完全没有妨碍杰克·伦敦的创作。
写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说,对蒋方舟言及的种种“大陆作家的奢侈与困境”,是不足以解释,今日之中国无法诞生伟大文学作品的原因的。蒋方舟论证的问题在于,她始终是个文艺青年,分析问题太文艺(文学)腔了。她很亲切,很谦虚,能说段子,能把握一些基本观念,例如她说害怕自己依赖经验写作,这是对的。作家不可能把什么事都体验一遍。又如,她认为“文学不是勇气的游戏”,所以没必要刻意挑战什么来证明自己是好的作家,这也是对的。然而,她始终认为“写作是安逸的反面”,却有点迂腐。
说到底,作家实在不是谁都能胜任的职业,优秀的作家更是如此。今天的中国,素材足够多了,之所以没有伟大的作家,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没有降生不世出的天才——和任何人的道德修养并无关系。
一个作家如果有文学天分,道德再败坏,再贪名爱财,也可以写出伟大的文学作品。相反,一个作家如果没有文学天分,即便很有道德原则,毕生都端着“节操”牌坊过生活,也至多只能成为一个道德家罢了,怎么可能成为文学家呢?把道德和文学修养混为一谈,这是很多中国人的妄念。
中国人总是觉得“文如其人”,以为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一定是道德高尚的人,所以才会被那么多写字的人骗。
作者:许骥,写作者,著有《同胞,请淡定》《书评人可以歇歇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