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大陆作家的奢侈与困境

我前两天看到新闻:一个21人的犯罪团伙假冒身份,招矿井黑工,然后锤杀工友,骗取赔付。这现实的残酷远远超过电影《盲井》所呈现的。

尼采曾说,最适合创作的,是在两个时代交界的裂缝当中。现在,我们正处在这样的裂缝中:新的技术对抗旧的技术,新的道德对抗旧的道德,新的伦理对抗旧的伦理。无数荒谬的事实喷涌而出,就像火山喷发过的地方植物长得格外茂盛。

——大陆作家的第一个奢侈,就是题材的奢侈。

在现实的丰富当中,人的身份也呈现出多样性。

印度裔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曾经形容:“ 一个人可以是意大利人、女人、人权主义者、素食主义和经济保守主义者、爵士乐迷或伦敦居民,其身份犹如阳光下的三棱镜,随着镜面的转动,将会反射出不同的光芒。”

而身份转换的多样,在当今中国大陆格外明显:一个公务员,可以同时是房子被强拆的上访者;一个新疆的穆斯林,可以同时是共产党官员;一个志得意满、爱国而“代表正义”的著名主持人,改天就被调查。

人人都生活被在不同身份所囚禁的人性监狱当中。这些都是创作的绝佳素材。

日本作家安部公房有个短篇小说,叫做《砂丘之女》,讲得是一个名叫仁木的男人,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瓶中,身边只有一个女人,瓶口源源不断落下沙子,他必须不断铲走沙子才能让自己不被活埋。无望当中,他决定开始写作。

相对于西方社会已经相对固定的平静的生活,中国社会更像这个瓶子——源源不断的沙子落下,让人在愤懑与绝望中,有更多的创作动力。

——大陆作家的第二点奢侈,就是在创作条件上的奢侈。

在大陆,行业的划分还不够细化和专业,我所认识的大部分作家都有被邀请从事和纯文学无关的工作——策划电视剧,写个话剧剧本,编个电影,等等。我怀疑唯一大量阅读的小说的人,除了出版社编辑,就是各类影视公司的策划,但凡情节性强一点的小说就被买走影视改编版权,竟意外地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来。

社会对于“文化”十分推崇。文化打了引号,是因为那是社会想象当中的文化。比如我,就曾经做过两三个广告。这并不说明我十分地走红,只是折射出这样的心态——找了一个歌手,找了一个模特来做广告,好像缺点深度,那就再找一个作家吧!因此,经常可以看到作家或是文化人士出现在各种古怪的商业场合,牵强地由文学、艺术谈到钟表、酒水。

这固然是可笑的,但在客观上,也让作家进入了商业社会,有了物质方面更为丰富的可能性。

按照上面的说法,中国作家享受创作条件和题材的无比丰富,按理应该是创作的井喷,可为什么现实并不如此呢?

第一个困境,恰恰是因为题材的丰富。

黑龙江的孕妇猎艳杀人案,还有更早的河南洛阳性奴案等等,荒诞、悲惨、吊诡的现实让作家有了书写的热情。令人目眩神晕的现实,很容易让作家丧失了判断题材的冷静,一味地铺陈荒诞的现实,结果既丧失了文学上的美感与深度,也无法超越现实的惊心动魄。悲哀的是,被艺术改造过的版本,往往还无法超越一则社会新闻。

作家要做的,应该是对这些新闻保持柳下惠一样的冷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经过它们,鉴别它们,穿越它们,远离它们,最后才能抵达更深层的真实,抵达时代的核心困境。这是对作家技术与心态的双重挑战。

第二点困境,是真实生活的缺乏。

我们所耳熟能详的大部分作家,如莫言、余华、韩少功等等,早年都居住在农村,书写熟悉的土地。后来,随着成名成家,他们的生活环境转移到城市,然而,几十年过去,作家进入作协,进入大学,进入文学馆。城市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居住环境,而非创作土壤。白领的生活、都市的情感、商业的规律,都是极其陌生而疏离的。

第三点困境,是最艰难,也最无解的,那就是生活体验的支离破碎。

刚刚谈到作家很难书写城市生活,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中国城市的文明结构还没有形成。我曾经看过几个大陆的创作者改编伍迪·艾伦的剧本。伍迪·艾伦笔下中产阶级的忧愁,改编之后,变成了小市民的撒泼扯皮,非常糟糕,非常难看。

没有稳固的中产阶级,虽然生活在城市,人际关系和伦理还是农村式的,该怎么去书写?

作家永远是少数,他们从奢侈中挣脱出来,从幸福中挣脱出来,跳入困境之中,跳入痛苦之中。如同佩索阿的诗:“我将永远是一个阁楼上的人/ 我将永远只是那个有道德的人//我将永远是那个等着在一个没有门的墙上开门的人/在鸡笼里唱着无限之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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