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摆脱书”——写在25届香港书展落幕之际

昨天,是香港书展的最后一天。本届书展,尾随巴西世界杯而来,对于身兼书迷与球迷者来说,这样的节奏,世界杯综合症失还来不及剧烈地发作,书展就贴心地赶来,诚为一桩赏心乐事。

连日来,像一尾鱼,不知餍足地游弋在书与讲座的汪洋中,得淘书之乐,享思辨之趣,观书事,察人事,透过纸页感受跌宕的时代风云,聆听心灵的低语与呼告,每每有不知东方之既白的兴奋。如斯体验,相信必将化为他日美好的回忆。

【“别想摆脱书”】

目前,本届参展总人数的统计数字还没有出来。记得去年是98万人次。对于700万人口的香港来说,这个规模十分惊人,据说已经创造了世界纪录。笔者连日来盘桓书展,少有不摩肩接踵的时分,自感今届的参展人次,比上届只多不少。

有报道说,根据国际惯例,如今内地的书展已不公布参展人数与销售数字,因为相比“人气”,“文气”更重要,读者与作品的互动深度更重要,而单纯的人数,并不就意味着“文气”的焕然。

道理是没错的。参展人数的可观,并不能就让香港摘掉戴了多年的“文化沙漠”的帽子。这一点,香港著名学者、作家小思先生十五年前就对香港书展的“成功”表示了担忧。在《夜读闪念》一书中她说,香港书展商业味太浓,比如请来美女推销连环画,观众固然很多,但追捧的都是庸俗劣品,严肃作品则在炫目的商品前黯然失色。她希望,香港的书展能多一点优雅书香,少一点庸俗脂粉,品味提高,并且生意照做。

小思先生担忧的情况,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存在。有推销电子阅读的摊位,请来帅哥促销,不时赤膊上阵,亮出块块肌肉,吸引少女合影。热闹固然热闹,但这热闹似乎与阅读并不相干。与此同时,通俗小说作者如“孤泣”“小性奴”签名售书签到手软,而香港大学、中文大学出版社的摊位,相形之下,却始终保持着曲高和寡的冷傲。整个书展,通俗小说、实用类图书走俏,学术思想类相对落寞,是不争的事实。

(书展上,帅哥赤膊为电子阅读摊位助阵,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然而,在娱乐至死的现代社会,这也是一幅通吃全球的阅读景观吧,又岂独香港为然?也许,有深度的阅读,向来总是在少数人中间进行,一般大众的阅读,以娱乐、休闲和实用为主,并非多么值得悲痛的事实。重要的是,有不同阅读旨趣的人们,都能从多元的阅读市场上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多元与包容的视野,正是香港书展在两岸三地的书展中不可替代的优势。

事实上,书展上,严肃图书的景况也并非真正有多凄凉,相反,毋宁说,它们在低调中享受着另类的尊严与风光。

笔者长时间驻足牛津大学出版社中文部图书摊位,一次次目睹其工作人员用手推车添货。该社的中文图书,在中文阅读世界向有品牌,特别对内地读者而言,许多书完全就是“精神奶粉”。你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内地的出版环境造就了它的辉煌,但其所出图书装帧的典雅与精美,则非有对书籍的热爱与手艺的精良而不办。此次书展,该社推出了高华的《读史笔记》,肖军的《肖军东北日记》《延安日记续编》等重磅书籍,购买者固多属内地读者,但其同样新推出的《殖民家国外》,作者为研究香港殖民问题的罗永生教授,主题则紧紧切入后殖民时代的香港政治与社会心理,购买者中,香港人占多数。笔者在书展结束前两天决定买下此书,结果已经无货,脱销了。

对于厨子来说,还有比吃得一干二净更好的赞美方式吗?

本届书展的年度作家董启章,其小说有博尔赫斯式的玄奥与幽深,书写的是香港人的生存经验,其《梦华录》《繁胜录》,仿佛带有对香港城市未来不祥的预言。书展上,他的讲座听众踊跃,书的销售情况也不错。这一幕,与有评论者认为的严肃读物在香港向上走的趋势正相吻合。

七天里,近百万人亲近书籍,亲近文字,无论如何,笔者都不相信这是一场假面舞会,而宁愿借用艾柯与卡里埃尔那本赫赫有名的书的书名说,这是百万人在用脚和大脑在投票——“别想摆脱书”!

【书页中流动的历史与政治】

在次文化堂展位,我嗅到了历史烟云的味道。这是一个五味杂陈的购书、阅读体验。

次文化堂是一家中小出版社,已经有二十余年历史。从其出版方向看,堪称香港“图书界的《苹果日报》”。它出版的图书,除了实用类型,多以批判香港政治与内地政治的内容为主。近年崛起的本土派论述的教主级人物陈云的书,大多是次文化堂出品。常年犀利批评内地政治的古德明的书,更基本由其包办。

本次书展,次文化堂重点推荐的图书,包括陈云的《香港保卫战》《乱世修行》,林匡正的《香港大崩坏》《香港抗争运动史》,吴志森的《香港人不高兴》《不是一个人的战斗》,小思作序的《香港教育大零落》,岑逸飞的《谈另类国学》,彭志铭的《爱港不爱党》,毛孟静的《我是香港人》等。

显然,这是今日香港本土论述的一座重镇。在这种论述中,与内地政治切割,内地的民主,内地人的生活是内地人的事,香港人不必再关心,是一种市场在渐渐扩大的声音。说次文化堂出版的此类书籍,代表的是一种反抗的图书,应不算夸张。

书展期间,出于了解的兴趣,笔者多次往观次文化堂的展位,结果发现,次文化堂的这类图书,销售情况尽管不似通俗小说那般火爆,但细水长流,总有人驻足翻阅、解囊购买。而次文化堂的促销力度,也堪称书展中的翘楚。书的作者们轮番上阵签名售书,声势颇壮。《我是香港人》等书的作者毛孟静,是立法会议员,香港人熟悉的公众人物,她多次到次文化堂的展位站台,手持话筒,高声为其系列本土论述广而告之。

(香港本土派论述的旗帜人物陈云在书展上为读者签名,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然而,同样在次文化堂展位,在一个不醒目的角落,我却发现了该社于回归之前的1997年6月出版的一本旧书,书名为《旧路行人——中国学生周报文辑》,编者是前述知名学者小思。《中国学生周报》是五十到七十年代之间香港著名的报纸,读者群体以学生为主,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曾担任该报第一任社长。

从《旧路行人》中可知,在《中国学生周报》的年代,已有关于香港人身份的论述,有关于中国认同问题的讨论。只是,同样的议题,同为香港人,彼时的论述,与今日次文化堂展位上推销的林林总总的书籍中的论述,却是大异其趣。

最可注意的是,《旧路行人》中,有一辑的名字就叫“爱国爱港”,对今日香港政治稍微了解即知,在今日的政改语境中,这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词组,而当年的知识人,却是在完全主动、正面的意义上使用它们的。

一九六八年三月八日的《中国学生周报》上,刊有岑逸飞的《反“时髦爱国”》一文。此时,内地“文革”已爆发两年,文中有这样的话:“目前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十分痛苦的,而这种痛苦也是无可奈何的。纵使你不愿意做一个中国人,你还是留着炎黄子孙的血液,你还是有着黄的皮肤、黑的头发。事实上,我们是与生俱来的中国人,是与中国的历史与文化血肉相连的中国人。我们根本不可能使自己在心灵上与中国隔绝。而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中国人,我们也必然地要负起对中国的责任。”

岑逸飞同时批评了“时髦爱国”者,即那些“当中国人民受迫害的时候”,却不能坐言起行,而只是满足于呼号口号的人。

岑逸飞是香港资深时事评论家、专栏作家,曾主持电台时事节目《时事分析》达十五年之久。书展期间,老迈的他,坐在轮椅中,神情落寞、萧然,出现在次文化堂的展位后面,为零星而至的他的读者签名。他的面前,是重重叠叠的关于香港,关于中国的书,那里的中国论述,已然与他近半个世纪前的文字,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度。事实上,在香港,今天已经很难发现岑逸飞那样的文字了。

这样的历史轨迹,令人黯然。

作者: 章诗依,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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