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朋友间谈话我常笑说以后若不写作了,或写作无法维生就去卖唱,红包场、那卡西、piano bar,或任何有现场乐团愿意接受我的某酒吧夜间驻唱(但我很少想要去民歌西餐厅),谁晓得后来我不能过夜生活了,除非下午场阿公店,卖唱梦想几近破灭。但比起卖唱更使我着迷或更常出现在想望中的画面是走唱。想起唱歌我总联想起这词,年少时曾有过短暂与唱歌相关工作,走唱的并不是我,或者说我不走只唱,或许盘旋走着的是我脑海中的记忆走马灯。
也不是因为歌声好。而是一种因为机遇运转而生的谋生计能,在我成为作家之前的两年,大学毕业后辗转四处的求职生涯,有一段时间我就在一家私人会员制KTV工作。
每天傍晚我骑着小五十摩托车穿越大半个台中市区,来到那栋摩天大楼,一楼大厅挑高灯火辉煌灿亮如百货公司,几座手扶电梯交错展开,先搭手扶梯上楼中楼再转搭厢型电梯(我总觉得这多此一举是为了展现其气派)。当时大楼才刚落成,总楼高我忘了,只记得大楼外观是金色双塔型,定位为办公大楼的大厦陆续进驻各家公司,应征时KTV正准备开幕,开创期我先作了DJ。每天上班十二小时又没小费,完全不符合我当时想快快存钱好辞工专心写小说的计划,就申请外调当服务员,公司老板我还未真正见过本人听到的都是经理转述,老板是市议员,他想要开一家绝无粉味、格调高雅、出入单纯(我听到这描述时都傻眼了)的“纯会员制”KTV。
当时我早已因为交往许多年长的男友,而出入甚多卡拉OK、廉价酒店、小木屋KTV,对于此行生态也略有了解,以为老板的声明只是挂羊头卖狗肉,没想到他来真的。当时我还负责过会员卡建档,真的是一张一张输入资料,印制好名字烫金的卡片,真的绝不收过路客(隐身在商业大楼里又没挂上招牌),真的没有公关没副理没伴唱没小姐,而且还不准服务员收小费(天啊!后来我学会小费一到手就塞进裙腰缝隙),依然是烟酒弥漫,半夜三点之后会有客人是酒店小姐(她们就在附近酒店上班,不是带客人出场而是自己来消费),当然也有会员自己带女伴来(这可就管不到女伴是啥身份),但总有某大老板来了可是没女伴没人可合唱就嚷嚷。
有奇癖怪理想的老板后来我见到了,不是想象中的议员长相,反而像某个台语演员,他是真的爱唱歌(若当时就有星光大道他可能会想报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某些坚持把我们都整惨了,但当年我们是少数有大型投影萤幕的店,音响、麦克风、伴唱带都极讲究,连小菜调酒都是真正有专业厨师调酒员负责。第一个月混乱开张,第二个月生意兴隆,第三个月就改为两班制,我们这班的工作提早为凌晨三点收工。一开始是同事找大家去唱歌,这时我才理解为何酒店小姐下了班还去别家唱,我不好推辞。原来作这行日夜颠倒难与其他行业人相处,大清早回到家也不好睡,那时间能去哪?找一家更晚收摊的店续摊吧!
包厢里常有喝了半瓶的威士忌白兰地,我们会随手带走,去的店更便宜,忍耐一整晚听客人吼叫乱唱,换我们去吼叫别人,在店里当服务员等打赏,去光顾别人也享受递毛巾换水杯就塞一两百元的快感(我从不打赏别人,我好缺钱,常有帮同事换水杯换小费的冲动,况且我最怕别人服务我),劳累十小时,进门是天黑,出门还是天黑,得快速换到另一封闭室内,听任喧嚣充耳,再熬上几小时果然累坏了,畅快了,平衡了,才回家去。
我陪他们唱了几次就不参加了,回家洗个澡我还得写小说看电影,但“某某人很会唱歌”的谣言传开,精明的经理阳奉阴违,有需要人合唱的客人就来找我(他大约也知道我缺钱)。
我没美色,店里也不来那套,纯伴唱,穿着白衬衫蓝色及膝窄裙黑皮鞋(老板以为这样算清纯)的我,脂粉未施还带着失眠特有的黑眼圈,就站门口握着金色麦克风,唱《雪中红》《伤心酒店》《双人枕头》,客人唱男生我唱女生,有客人唱不上的高音得巧妙配合,也有客人走调了得细心拉回,再有怪癖的客人只付钱不唱歌,要我学邓丽君唱《何日君再来》,更有以为是PK赛啊是来单挑的女客,还有曾唱歌到一半突然有人闹架了,酒杯乱飞,点歌本当武器,我只在乎客人还没付给我一千元小费(当时只有我可以光明正大拿到这笔伴唱费)。怕人眼红告发我就收买人心,拿到钱总不忘记给经理分红,给其他服务员甜头,买烟买酒送礼物或给现金,心想这外快有一天是一天,我只想快快存够钱,不计较钱的来路。
况且我是真的爱唱歌。在那没有对外窗的KTV包厢里夜以作日,空间或大或小总是灯光闪烁喧闹不停,人们来唱歌喝酒结伴成群是为了寻求什么呢?国语歌台语歌英文歌老歌新歌男声女声夹杂,我常想起当时的情人们带我去各种可以唱歌的店,想起他们对我诉说唱歌于他们的意义(心事满腹苦无言语不能唱歌要怎办啊?)想起他们正在某处羊肉炉、卡拉 OK、海产店,说不定也有女人陪唱陪喝酒,说不定正在划拳、被灌酒、敬烟,搞不好没一会也会开始打架。
我想起这一切于我都是异境,我眷爱着的是有害于我的生活,我对他们也是有害的,我卖唱度日,端水杯洗厕所熬夜,总有一天我再也不用靠小费过活了,正如我会离开那些深爱我,却不知如何待我的情人。
总有一天,或许很快,或许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达,然后又听见音乐响起,我习惯性清清嗓子,客人今天来个什么歌呢?一回神才发现我早已离开了那行业,我已经写了许多小说,在座等着我开唱的都是我的小说家朋友。
作者:陈雪,台灣小說家,著有《蝴蝶》《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多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