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有人说《西游降魔篇》不是开头说以爱收服,儿歌三百吗?怎么最后还是太空一掌,暴力降伏了妖怪们。他们忘了这电影还要呼应那漫长取经路途的磨叽。一个领悟到爱无分别大小的和尚,已经成佛了。但他不止自己会意,还要天下人都如此。猴子、猪和鱼妖,就是他的试验品。
周星驰需要女人唤醒他内心的爱,但女人一旦唤醒爱,还要索取爱。在大话西游里他要失去紫霞,在降魔篇里玄奘要失去段小姐,在《功夫》里,打败火云邪神的阿星(连名字都直接取自周星驰真名),等来了爱慕的美丽哑女,这时在画面中,他们返回童年,成为男孩和女孩,手牵手在一起。童年未曾填饱的孤独心灵,趴在窗台上观察路人的男孩,父母吵架离异,对爱与温暖永远饥饿,永远疑惧。所以,渗透了他的意识的电影,势必走向共同的三段论。
爱上一个女人,然后这个女人主动牺牲,引导他。假如成功得到了心动向往的女人,那神圣的幻象必须幻灭。
《唐伯虎点秋香》里,唐伯虎初见秋香,惊若天人,因为秋香闪耀了无条件之爱的圣洁。路边肮脏的乞丐,大白馒头一抓五个乌黑指印,秋香却毫不嫌弃,仿佛圣母爱着大地众生。于是他写了卖身契,顶头四个字“我为秋香”。
最后千辛万苦地他抱得美人归,这个美人忽然伸出拳头:“哎,慢着!划两拳先吧!”唐伯虎顿时愣住:“啊?”
秋香嗤之以鼻:“这都不会啊?!麻将,牌九,掷色子四色牌你总会一样吧?”让我们回到电影开头,唐伯虎是那么孤独地,逃开沉迷划拳吃酒赌牌呕吐的妻妾,她们也许曾经因为他的名气和才华和财富嫁给他,但是呢,最后把他的心爱画作,抠下来,凑一张幺鸡缺牌。
这是人生的荒凉和滑稽,又是必然面对的真实。圣母是不存在的,红颜知己灵魂伴侣也是不存在的,只有活生生的,和男人一样充满世俗毛病的女人。“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是真实的唐寅历尽坎坷看破红尘才参悟的。再回到《西游降魔篇》,那些已经成魔的妖怪,被降伏,被杀,被吃掉,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妖魔化的下场,历来如此。但玄奘代表的佛法之可怕,之伟大,恰恰在于,要让这些有心之魔,重返未被伤害前的状态。戾气岂能化解,怨憎如何弥散?企图用儿歌三百首达到什么效果?那他妈的,是最直接的隐喻——快,随我回到幼年,重返那个幼小的时刻,那时候,我们天真洁白,灵魂尚柔软,心中有温热的爱意和憧憬。
那个时候,猪刚鬣有个美丽的妻子,鱼妖还是一个好心的人,孙悟空也不过是个烂漫无邪的小猴子,正准备找个师傅,学道修习。而美丽可爱的段小姐,什么都不缺,甚至也不缺爱。
她漫长的收妖人生,需要一次超越,否则就只剩下赚钱吃饭和同伙的兄弟姐妹们耍子。这也太空虚无聊了。她只欠缺一个“超越”,我爱你,你爱我吗?我看出来了,你是爱我的。
只要你肯说出你爱我,为你粉身碎骨又何妨,这是她对自己的终极验证。恰如完美解出方程式的数学家,某种角度说,女人才是最讲逻辑的,只不过,这逻辑另有定义。
这也是秋香和段小姐之间的差别。秋香娶到了,俗相毕露,势必在唐伯虎心中烟消云散。段小姐死了,烟消云散了,反而进入玄奘的内心。
这是所有男人的爱与怕,男人不能接受清纯少女,变成打牌爆粗的凶狠老婆。让喜欢的女人挂掉而逼出佛性,恰如苏轼丧妻而写出千古悼亡绝唱。要么不爱,要么去死。真实的周星驰,和朱茵谈过,和莫文蔚谈过,和于文凤谈过,然后都掰了。和李修贤师徒一场过,和吴孟达黄金搭档过,和黄百鸣亲密合作过,和王晶共谱传奇过,然后也都掰了。
他总是和身边的人不合。她们和他们,都拿他没辙。小气刻薄是他,风靡世界的也是他。王晶甚至半开玩笑半讽刺地说周星驰很厉害,票房总是好得不得了,“但我没有羡慕,我有很多东西,他却没有,我有家庭子女,那都是他没有的。”
也许他一直在致敬幼年永远失去的父爱,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那就消灭成为父亲或丈夫的可能。而一个永远陷入缅怀情结的男孩,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男人。不想成为吵架而离异的大人,那就干脆永远不结婚。
《西游降魔篇》里的恐怖梦魇,吓不倒大人,却能够吓到孩子。那正是一个肉体老去的男孩,在重温回味儿时的惊恐。我已经长大,梦魇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是安全的。并不是童年酝酿了阴影,而是童年尝过阴影的人,永远忘不掉那种刻骨铭心的味道。
食髓知味,但那髓不一定是甘美澄澈的。凉薄之人并非无情,只是心中微弱的火,只够温暖他自己。即便总是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孩,头花已经花白了。这正是周星驰打动我们,触动灵魂,触动我们的钱包,买票看他的原因。做人太痛苦?那就当猴子去。做人太麻烦?那就当和尚去。做人太无奈,那就当观众去。当观众看电影。
大众,就是那些顺利从孤独的小孩成为按部就班的社会化的人。这样的大众,着迷的,就是那满头飞雪鬓毛花白的老男孩。
世间亿万人需要了悟解脱,却只有一个玄奘代替大众西天取经。猴子、猪、鱼或者沙僧,都是不存在的。玄奘是一个人上路的。而玄奘,不管是真实历史,还是在小说《西游记》里,正是一个失去父母之爱的弃儿。爱而得到,幻灭痛苦怨憎;爱而不得,告别哀伤升华;这两种本质又是一回事,要人性了,没神性,要了神性,又没人性。“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才是尘世间最痛苦的事。
看出周星驰的孤独,是见到山水。看出周星驰苦于孤独又受惠于孤独,山水不是山水。看到周星驰不管怎么样,都是要死的,一如我们自身,山水便还是山水。三段论的前两段,在世界上无限繁衍,重复上演,生生不息。直至最后一段的来临:自身的湮灭沉寂。
生于孤独的,又孤独逝去。这人生去之何迅,光阴飞快,如星驰电走,你我就奔向了坟墓。指向外界,指向他人的,统统回到自身。没有如来,也没有卿了,没有双全,也没有辜负了。没有女神,也没有黄脸婆。没有负心男,也没有怨恨女。
要是周星驰突然结婚生子了,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那么我以上所说,皆是笑谈。好似读遍武侠,一重又一重看尽山水,抵达了第三境界后,忽然冒出一部《鹿鼎记》,整个武术侠义世界分崩离析。这个时候你还没看晕,那要恭喜你,你已进化为外星人了,直逼东方不败那句自白的终极境界: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你一定还记得《长江七号》,只有外星人才能改变孤独男孩的童年,改写全部的故事。
你也一定还记得《喜剧之王》吧,只有和妓女交往,才能心安理得赢得真爱在一起。你也一定还记得《食神》吧,情义千金,不如画皮,当女人自己改变了,暴脾气丑女整容为可爱时髦女郎,男人才会改变心意。周天神佛,反求诸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