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这样描述大城市:“一片壮丽的荒漠——半球形带有尖塔的荒境,陌生人孤独地存在于一百万他的同类之中。”这种描写让我原以为大城市出现将导致人类灭绝,孤独、失落会让人变成爬行东西。但放眼四顾,大城市似乎越来越多,人们执着地驾驶汽车,装修寓所,为了墙纸的颜色焦头烂额,好像离灭绝还挺远的。
历来吐槽城市的作家就多,而安部公房是其中的高级的吐槽狂。
他是日本作家,在中国不如大江健三郎出名,但大江对安部很尊敬,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曾说:“如果安部公房先生健生,这个殊荣非他莫属,而不会是我。”即便有诺奖得主背书,我想安部公房仍然很难受到读者的喜爱。
《砂女》、《燃烧的地图》、《他人的脸》是安部的代表作,合称为“都市失踪三步曲”。三本书的主题都是正常人消失于日常生活,其中以《砂女》最著名。故事讲的是某位呆板木讷的中学教员,为捕捉昆虫到沙地里露营,却意外被沙地穴居人囚禁。这样一位纳税良民,刚被囚禁时异常愤怒,试图逃跑,往后却安心居住于此。安部公房用这个荒诞的过程来解释人和城市的关系。
这故事简单,好在安部公房的写法有魅力,他的语言带着一种未来的科技感:清晰、冷漠。有些比喻也与众不同,如:“好似生锈秋千摇动的鸡鸣声把他吵醒……”、“沸腾水银般的太阳照射在沙壁的边缘”,这些文字与工业文明相匹配:坚硬、难以触碰。
《砂女》在日本国内颇受欢迎,被日本新浪潮导演拍成电影。安部自此一发不可收拾,“都市失踪三步曲”一本比一本更荒诞。《燃烧的地图》的里某人失踪,一位侦探受顾其妻,出发找人,途中人没找到,却陷入都市迷阵,最后与失踪者之妻发生性关系,似乎变成了万千失踪者之一。不得不说,这是个很瞎的故事。
但更瞎的是《他人的脸》,一个男人在意外中失去了脸,生活发生了很多改变,同事排斥,妻子拒绝和他做爱。他为挽回妻子,找了一张别人的脸和妻子做爱,最后发现妻子知道事实。男子彻底陷入自我认同的绝境,认为自己在家里“失踪了”。
看完这三本书,我简直要掀桌而起,对这种精致的废话感到愤怒。虽然我很喜欢安部公房的写法,但对他用了几十万字讲了三个如此瞎的故事而不满。评论界对安部公房的赞美让我惊奇,认为他深刻讨论了人和现代社会、人和人、人和世界的关系——对,这些评论并没说错,但是我总是怀疑这些评论是在假装高级。
关于城市和工业文明的坏话,我在小说里已看得足够多:异化人性、束缚自由、金钱万岁、消费至上,每个词都为它扣上大帽子。可我并未见谁为此拒绝都市生活。相反,人们迫不及待地涌入城市。当然并不是正在壮大,说明城市的存在是好的,但城市生活真如此不堪吗?——甚至不如躲在山洞?
定会有人反驳说,安部所写的不是实在的都市,而是现代社会人普遍的精神苦闷——压抑、孤独。这我就更有意见了,若说安部虚构出的人物和事件,只为描写一种普遍的情绪,那写那么长干什么呢?你看,“精神苦闷”,四个字就写完了。
这正是我对安部的不满,他小说中的人物,单纯的只是“受害者”。他将在都市中受害的情绪、冷漠的氛围写的极为到位,可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只为受害而存在,没有面目、没有个性,只是控诉现代社会的畸形。安部用几十万字的描写竟然能用一种情绪总结完毕,我只想说这才是一种精致的畸形与浪费。
与我感受类似的是,这三本小说被拍成的电影,只有《砂女》略有影响力,其余两部没能走出日本。而我认为《砂女》受人喜爱与“受害”关系不大,而是因男主角被困沙穴,有位貌美的寡妇来照顾他。两人间怪异的情感和激烈的性爱让人喜欢。
男人起先讨厌这女人,但被性驱使,与她发生关系,后因怜惜女人而想留在此地,最后女人怀孕,男人放弃逃跑。安部这样描写性:“男人迅速把小桶里的水浇在裸露的身体上,没有手巾,直接就用抹了肥皂的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搓揉起来。从耳垂开始,然后到下颚,在搓揉着肩膀的同时,他抽出一只手抓住了乳房。女人喊出了声音……男人也感受到了一种好似射精后的虚脱感觉,每当此时,他都要在此鼓起勇气,用各种各样下流的幻影链锁抽打自己,含住乳头,击打被肥皂、汗水、睡姿变得像掺了机油似的身体……”
这种描写相当精彩,拍成电影更好看。但奇怪的是如此美妙的性爱,在安部的小说只是驱动力,跟爱情没有任何关系。安部的世界里,性和爱情是美好的枷锁,为受难而存在。这实在可惜。
我能理解安部对都市的困惑与控诉,甚至也有同感,但我们都没有解开现代社会困惑的钥匙。他选择了将困惑一写再写,作为读者,这种吐槽看得太多,确实也蛮没意思的。
(原标题:《爱情和性,只是美好的枷锁》)
作者:苏更生,书评人,媒体人,业余也写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