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阎连科荣获2014年度的“卡夫卡奖”,最近他的长篇小说《炸裂志》又入围香港浸会大学主办的“红楼梦奖”的决选阶段,假如他再得“红楼梦奖”,那今年就可以称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阎连科年”了。
我读《炸裂志》,初始有点不习惯,因为小说大量的细节夸张,全都是肆意的“超现实”,好像作家写到哪里,只要他喜欢,怎么写都可以,变形乖张,无所不用其极。但越往下看,越觉得他的变形乖张根本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变形乖张的社会,只有用变形乖张的手法来表现,才能得其三昧,所谓“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
一个穷乡僻壤的炸裂村,一家四兄弟,老大当教师,老二当官,老三当兵,老四读书。自老二当官后,村中大变,村民在他的带领下,扒火车卖赃货起家,之后将改革开放以来所有为非作歹的坏事都干尽了。村子由乡变镇,由镇变市,由市变超级市,神话一般发达,其间人之寡廉鲜耻,恶贯满盈,简直登峰造极。
这部小说写的就是人间之恶,改革开放后出现了一种“新中国人”,集古今中外邪恶之大成。这种人为发财没有任何底线,可以昧良心绝人性。偷呃拐骗、权钱交易,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因为世道包容他们的邪恶,他们果然心想事成,一人得道,合家升天。
《炸裂志》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部奇书,是一部以邪恶为题材的小说,邪恶是主线,是核心;涵盖一切,主宰一切。阎连科把当前社会上一切邪恶心思、邪恶手段、邪恶关系、邪恶风尚都写到尽了。在他这部小说之后,中国作家要写邪恶,恐怕都很难超过他。
自始至终阎连科带着愤慨不平的情绪写这部小说,笔底疾恶如仇的激情简直汪洋恣肆,有时他很冷静地嘲弄,有时又很冷酷地鞭挞,有时叩问苍天,有时剖剥人性,他那种愤恨不稍掩饰,甚至显得太外露了。把人写得那么邪恶,只有兽性没有人性,而这种邪恶又如此普遍,无远弗届,太阳底下恶人当道在前,众人追随在后,人人都在普遍的作恶中分享成果,互相理解互相掩护,平等地心安理得。
世有恶人不奇怪,世人皆邪恶那才要命。人人都以邪恶为常,人人都作恶而不觉其恶,这种恶就到顶了。一个社会变成是恶人之间的交手,恶人斗恶人,恶人与恶人比黑心比手段,恶人与恶人妥协分赃,一个稍微正常的人就被当成疯子,如此一来,世道就是邪恶世道,恶人横行,好人没有立足之地。
一个社会以邪恶作为润滑剂来运作,这个社会能长久吗?读完这部小说,任何人都难免有此一问。社会上的正气与邪气,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十个人中九个正气凛然,这个社会一定蒸蒸日上;十个人中六七个人有正气,这个社会也能正常运转;十个人中有七八个人邪恶,这个社会就永无宁日了。
近两年来落网的要员,在坊间传说中,都是夺人钱财淫人妻女之辈。等而下之,贪腐案例层出不穷,医疗腐败、教育腐败,民间五花八门的偷呃拐骗,打家劫舍,也数之不尽。最近听说老家幼儿园选班长,小朋友之间也时兴送礼物拉票,邪恶都入侵到幼儿园去了,看来阎连科的夸张,也算有所依托。
为人处世以前是有闸门的,一个闸门叫法律,一个闸门叫良知,法律守在外面,良知守在里面,人要作恶,先要过良知那一关,良知那关过了,再过法律那一关。现在良知在口头而恶念在心头,法律虽常设而法治却失守,邪恶的人升官发财,善良的人吃亏受气,如此还有谁肯善良下去、谁能善良下去呢?既然邪恶符合利益最大化,谁会笨得去做老好人?
如何拯救人心,如何拯救世道,这是阎连科这部小说提出的问题。世道坏到这种地步,还能再坏下去吗?再坏下去又将如何收拾?现在时兴讲中国梦,做梦固然很容易,把梦变成现实,可能性也是有的,但经济崛起能解决人心的问题吗?若经济崛起而人心变质,那是怎么一种场景?就如小说中,老二的权与钱,加上老三训练的军队,一个邪恶大军攻城掠地横行人间,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世道螺旋式下陷,没有最低,只有更低,若无大国手刮骨疗毒,来日如何可期?
(《炸裂志》,作者阎连科,2013年麦田出版社)
作者:颜纯钩,笔名慕翼、斯人,资深编辑、作家、评论家。目前任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出版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