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也许是最热衷于写日记的近现代中国政治领袖。自1915年至1972年,他的日记从未间断。2006年3月,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将所藏蒋介石日记全本对外开放。
日记开放之前,美国学者黄仁宇已著有《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材料虽主要转引自其他著作,仍具卓识。日记开放之后,大陆学者杨天石推出《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颇值一读。大约同期,台湾政论家阮大仁也推出《蒋中正日记揭秘》,阮氏系蒋介石侍从秘书阮毅成之子,其专业非历史研究,较黄、杨二氏稍逊。
2011年,台湾出版《郝柏村解读蒋公日记1945-1949》。三年后,又出版了《郝柏村解读蒋公八年抗战日记》。
现年95岁的郝柏村,曾任台湾“国防部长”、“行政院长”,武职做到上将,文职也做到顶级,堪称非凡。
关于抗战的书籍,海峡两岸已汗牛充栋。此书别出心裁,自成一体,可屹立于著作之林。
抗战是近现代中国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的一场对外战争。
第一次鸦片战争历时仅两年,双方使用兵力均不及6万人,战场限于广州、厦门、宁波及上海;第二次鸦片战争历时四年,英法投入兵力2万5千人,清军4万余人,战火波及沿海与京师。中日甲午战争为时一年,日军2万5千人,军舰12艘,清军6万人,战场仅在黄海、朝鲜半岛、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庚子战争,八国联合派军约5万人,战火仅及天津、北京(俄罗斯偷占东北另计),清军及义和团人数难以统计,但当在10万人以内。以上诸役,波及民众至多以百万计。
八年抗战,自1937年7月7日至1945年8月15日,战线自北至南、从东到西,各在三千公里以上,波及地区约500万平方公里,日军投入兵力100万以上,中方投入兵力600万以上,中方军民死亡人数在1000万以上(一说死亡2100万,伤1400万),波及民众数以亿计,为中国史上对外最壮烈一役。
郝柏村此书并非抗战全史,而是以蒋介石日记为经纬,编年记叙夹以史论,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别样的抗战图像。
我不能说郝柏村此书是客观史著。在当代,几乎没有史学家会将历史学看作是纯粹客观的科学,而所谓“最后的历史”(Ultimate History),也早被公认为无法触及的乌托邦。历史学的三个基本构成要素:历史学家、历史事实和历史著作,都不可避免地拥有主观成分。历史学家的主观既受时代影响,又受个人经验、智力、心理的影响。历史事实的主观则更复杂些。首先,作为文献表现形式的历史材料,它本身就包含着其作者的主观;其次,作为当代史学家所选择运用的历史材料,它又包含着其选择运用者的主观。我们也承认,有些所谓历史考据的工作,其具体结论可能不受主观影响,比如名物典制、版本纹章、人物生卒、地理沿革,等等。但这仅仅是史学家所应掌握的“基本事实”,而不是“历史事实”,它如果不通过历史学家的解释、分析,本身没有任何内在意义。而历史著述,不论叙述还是语言,史学假设还是推论,都包含了前述种种主观因素。
不过,承认历史学有主观成分,并不意味着历史就纯然成为一种虚构,或者可以任人上下其手。每个诚恳的历史学家都在努力拼出一幅有说服力的历史图像,所用的拼接方式遵循其理解力(也往往隐藏着情感),而所用材料毕竟是实在的。
郝柏村用精心笺注来诚恳拼图。对蒋介石日记中提到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事件,所引用的每一段话,他都努力加以考证注疏,并且不停留在简单的名词解释上面,而是荡开笔触,前后延展,颇类中国古代的纪事本末体。
亲历抗战的郝柏村,对史实与人物烂熟于心,信手拈来,要言不烦,予读者极大便利。有时他也引入逸闻趣事,以增加笺注的趣味性。比如在解读1937年4月18日的日记时,他写道:“今日与冯谈话,应指冯玉祥。抗战前大家都知冯为基督将军,冯与蒋在北伐时合作,但1930年,中原大战阎、冯失败后,失去兵权。1936年,冯回南京任军事委员会唯一的副委员长时,曾到军校训话,他说老百姓养一条狗是干什么的,是看门户;老百姓养一只猫是干什么的,是抓耗子;老百姓养军人是干什么的,是保卫国家。颇能动人。抗战胜利后,蒋、冯又分道。”
读此书,必须前后串连,始能呈现时局轮廓。比如蒋介石为经营四川抗战根据地而与川内诸军事强人折冲连横,就分见多处日记解读。聊举五例:
1.“四川乃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而地形险峻,每当中央政府式微,四川即形割据之局。我幼时尝听:‘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川未治。’蒋公为准备抗战,必须以四川为主要基地。其时四川军阀,以刘湘势力最大,且藐视中央,而军阀间以刘湘与刘文辉叔侄互相斗争为烈,各军阀采防区割据,擅自征税,民间已预征税至1988年,又公卖鸦片为害军民。川军即有两只枪,一为步枪,一为鸦片烟枪。当时川军中以邓锡侯较弱,拉拢中央反刘,故蒋公以邓锡侯为川省主席,以抗刘湘,其实邓锡侯并非忠诚拥蒋,为浑名‘水晶猴子’的投机军阀。”(1937年1月·下星期预定表)
2.“处理川局煞费苦心,成立川军整理委员会,川省以刘湘势力最大,故示以优遇,但整军必须彻底,权限必须分明,其中自以服从中央军令,军费支用必须符合中央规定。而刘湘覆电,怨恨之心见于言表,可见其心态。但西安事变后,为建立抗日根据地,四川军阀必须排除。”(1937年6月18日)
3.“处理四川问题,顾祝同先与四川次要军头,诸如范绍增、孙震、杨森建立良好私人关系,顾入川即住在范绍增家。故蒋公覆刘湘函稿,与顾详讨后缓发。顾是用宽厚诚信软工夫,争取四川军头的信任与内向。”(1937年6月21日)
4.“四川省政府本在成都,今日日记以张群为重庆行营主任,并有在重庆组织省政府的构想。可见刘湘虽逝,川局并未完全底定,既反对张群到成都任川省主席,故有在重庆组织省政府的考量。”(1938年1月31日)
5.“建设抗战基地,四川非常重要,尤以军事第一线及与共党相接的第一线县长,须选一等人才并充实其经费,对四川各县长能力及绩效,亦亲自视察考核,而记华阳、南充县长不行,前新都县长最好。最可注意者为严禁县长贩烟,此乃军阀割据时代的普遍现象,北伐成功已逾十年,而中央势力未及四川,可见川政腐败之严重。”(1939年6月24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论世之外,郝柏村也臧否人物。
以细节论人如解读1937年5月27日的日记:“约周来见,应系指周恩来。西安事变后,蒋公与共党的谈判,均以周恩来为对象,而未以毛泽东为对象,层次即居于不利。毛躲在第二线,蒋亲临第一线。蒋公对共党虽欲以柔克刚,但以蒋公之刚性,周恩来之软功夫与毛泽东的柔性,故以柔克刚,乃为毛、周强于蒋公也。”
臧否人物之外,郝柏村还为争议公案提供大胆解读,比如汪精卫出走降日事件:“蒋公……对汪的出走,未采取防制行动。我猜想,蒋公若当时扣汪,党内同志必以权力斗争视之,自对蒋公领导不利,故任其在龙云协助下逃抵河内,而另派员制裁,则名正言顺处置投敌分子,必为全民赞成。枪手王鲁翘等人,以汪与其随从曾仲鸣临时换了房间,而击中曾仲鸣毙命,汪幸免。当时社会不知情人士,包括我自己,对于汪走出抗战阵营,以为必与蒋公有默契,一个抗日,一个和日,可减少沦陷区同胞的痛苦。”(《八年抗战局势概述》)
全书为编年体,难免支离饾饤之病,于是郝柏村在每一年、每一月前均作了简要导读,还专门撰写长文《八年抗战局势概述》,冠于卷首,以便读者融会贯通。
该文颇具缩地千里的本领,其中“中共势力的发展与抗战”及“国际关系与抗战”两节犹值注意。
譬如论蒋介石与史迪威的恩怨,郝伯村写道:“蒋公对史的态度,完全以民族自尊为唯一考量,甚至不惜重回独立抗战的情势。其实就战略运用而言,对史迪威仍大有运用之妙,不仅无害,反受其益。以分配美援武器而言,自可同意以轻武器分配共军,但其前提为,凡接受美援武器的军队,必须有美军顾问随同,协助训练与作战。毛泽东对于接受美军武器是欢迎的,但若美军顾问亦分配于共军中,中共可能宁可不要美援武器。因共军里如派有美顾问随行,则不能袭击国军。透过史迪威派其作战任务,则共军必须执行,共军到底对日军作过什么作战,美顾问自会反映到华盛顿,则中共……宣传,不攻自破。”
在自序中,郝柏村说,抗战胜利时,他是少校军官,亲历了抗战及世界大战的变化,刻骨铭心,“但所历所知,仅是片段与局部……阅读抗战领导者的日记,能从片段进展全程,能从局部拼成全面,应是最真切的历史真相”,同时他又说,任何解读都难免挂漏,只愿“能为历史留下重见真相的一粒种子”。其心其情,诚挚可见。
不过,这书也有一些缺憾。通读全书,作者对蒋介石太过推崇,以致几无一句贬辞。世间绝无完人,历史学家对研究对象的情感可以理解,但在著述中,他必须剥离情感,据事直书,其著作方可称独立之信史。此外,全书很少摘引日记原文,对无法读到日记的人来说,不免有些隔膜。或者需要与日记原文对照来读,才更有兴味。
《郝柏村解读蒋公八年抗战日记》
作者:郝柏村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年:2013-6-27
ISBN:9789863202073
作者:宋石男,专栏作家,西南民族大学教师,为《南方周末》、《新京报》、《东方早报》、《看历史》等平媒撰稿,现在《看天下》开有备受好评的“风物志”叙事专栏,在《南方都市报》开有个论专栏及历史评论专栏,在《新快报》开有“微言宋听”一周微博点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