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
惊悉方立天先生辞世的消息,诚为晴天霹雳!
2014年7月7日上午10:30左右,笔者随腾讯佛学组织的“一万菩萨绕清凉”问学活动的30余名学员在五台山普寿寺参访,正从法堂院子下台阶往大雄宝殿走。习惯性地看了下微信,赫然看到正在湖北武当山采访的道学编辑郭云洁发来“今天他去世了”六个字,以及转发的百度词条“方立天”、“人大哲学”微博消息。“今天他去世了”,这六个字如同雷电击中我的大脑与心脏。
查看信号源,辞世时间刚刚一小时……笔者的大脑迅速转动,一个专业媒体人的资质和强烈的心灵直觉判断:这不会是假消息!心中的震动与眼中的泪水已如潮涌出,近乎自语与惊叹般,向大家大声说了句“啊?!方立天先生过世了”!此时几乎就要恸放悲声。
悲情难抑,勉力自控,而与方先生交往的情节、先生的音容笑貌,则一一映现于眼前。活动尚有最后行程,中午返京。
此后的时间里,在普寿寺、竹林寺的殿堂、院落,在五台山的阴云、密林,在五小时的返京路途……一直到回京后三天的工作中,方先生的身影一直在脑海中不时地浮现。关于先生的记忆与内心的触动也渐渐明晰,深切的缅怀之情促使自己要写下与先生相关的文字,并表达一位后学的悼念。
其实,还有深深的遗憾!与方先生有两件重要而未能实现的约定。
(资料图:方立天先生)
【追忆因缘】
回想起来,与方先生的交往不多,但缘分还不浅。
方立天这个名字和他的文章,是笔者在高中时从《文史知识》与《佛教文化》中读到的,这个名字会给人深的印象。
读大学时,看到更多先生的文章和资讯,而真有印象的,是听跟随方先生读博士的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陈楠教授的介绍与赞叹。
2011年初,笔者到佛教在线工作,负责教育培训部。其间正值佛教在线与人民大学哲学院协办佛教文化专业研究生课程班,笔者接手项目管理工作,与哲学院有工作联系,也与方先生有了直接交往。
2011年9月,在2011级课程班学员授课期间,适逢方先生执教50周年纪念,在人大逸夫中心举行主题为“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隆重庆典与学术研讨,冠盖云集,群贤毕至。笔者有幸带全班学员60余人参加,仔细听闻来自政府、学术、宗教各界杰出人士对方先生的评价与赞美,这是集中了解方先生为人品格与学术成就的一次机会。
中午去汇贤楼聚餐,班上的学员提合影的要求,方先生欣然应允。在餐馆前的成仿吾铜像前,绝大部分为男女众出家人的学员站成几排,簇拥着方先生站在前排中间。在北京初秋的晴空白云下,一片僧众簇拥着身着藏青西装,银发斑驳、精神矍铄的方先生,庄严而雍穆。先生温和威仪的外表、深邃宏富的学识、谦虚真诚的态度展现出一种亲和、感化人的力量。
请方先生为学员做一次讲座的心念,很自然地在心中萌生,学员也纷纷提议。征询何建明老师意见,何老师说,方老师身体不太好,不大可能。出于敬仰和亲近的愿望,也想让学员们有个受教的机会,笔者还是想努力争取。打电话时,方先生详细地询问了相关情况,并问及希望演讲的题目以及时间等。笔者恳切表达希望能聆听先生治佛学的经历与心得的意愿,经过较为充分的沟通后,方先生居然顺利地答应讲这个题目,并约定了10月下旬的时间。
没料到的是,这次讲座本身及其内容都成为一种历史。
2011年10月30日,方先生为2010级佛教文化研究生课程班学员讲授《我与中国佛教研究》。讲座是在下午,中午笔者开车去住所接方先生,并主持了讲座。
此前,预想到机会难得,很多人希望看到内容,以及题目本身的价值,笔者前一天特意安排同事王子芊过来摄像。子芊不是专职摄像人员,有点担心,讲座时间是周末,但向她强调了意义,她欣然答应。
讲座一共近两小时,方先生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讲了三部分内容:一是“三个重要转折决定我的生命历程”;二是“五个五方面体现佛学研究轨迹,十五年著成《中国佛教要义》”;三是五十年学术生命的体悟。很精彩,也很生动,娓娓道来,灼见闪烁,让人听得很入神。
讲完第二个问题,中间要休息。听的时候,笔者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标准的学术自述,也是治学经验的总结与传授,这样的问题应该是没有讲过的。因为如果讲过了,方先生不会重复。从讲座的内容及其严谨、认真的程度来看,先生是十分郑重地对待这次讲座的。笔者向随行听讲的博士生询问,得知方先生确实没有这么完整、详细地梳理过自己的学术历程,笔者庆幸并确认其价值:这将是惟一的一次,会将成为历史。
讲座结束后,笔者依照严格学术研讨的程序,做了赞美性评述。其间笔者引用先生客厅中悬挂的启功先生书写的一首诗:
…………….
如时之春,
如日之晨。
东风徐来,
不惊一尘。
惟意所适,
陶然天真。
金玉尔车,
始于椎轮。
…………….
之前笔者在先生家看到这首诗,很喜欢,就默记并偷偷地抄了下来,评述时,依据诗的意境,结合先生的治学经历、学术品格与贡献予以阐发。
讲座休息时,先生用矿泉水送服了两粒药片,虽未便细问,但心中油然而生钦佩、爱惜与不忍。讲座结束已近夜幕降临,先生未同意一同进餐,于是笔者驾车送先生至住所楼下,心中知道,师母一定是在关切地等候。
讲座一结束,笔者一边嘱咐子芊将讲座内容刻盘,一边安排同事《中华佛教文化年鉴》编辑任自斌老师将讲座整理出来。笔者对整理稿听读、校对并编辑后,安排佛教在线网及时刊发,也第一时间给先生发去了电子文档。
在此前后,因约先生为即将出版的《中华佛教文化年鉴(编年卷)》写序,随佛教在线安虎生总干事到先生家拜访,并就序言与先生有邮件互动。
大约12月,笔者带法门寺佛学院常务副院长贤空法师一行就佛学院筹办研究所以及倡建文化大学等事登门征询方先生意见,并在先生住所附近共进午餐。方先生认真提出自己的见解,并勉励法师办好教育,坚持宁缺毋滥原则。此前对佛教文化研究生班也是说要“高标准、严要求”,其诚恳与一丝不苟是一贯的风格。
2011年底,笔者从佛教在线离职,2013年4月,入职腾讯网筹建儒释道频道。其间因为忙碌,方先生讲座的光盘一直存放着,心里一直想着找时间拜访并当面呈交光盘。
2012年底前后,笔者注意到了《中国民族报<宗教周刊>》刊发方先生的几篇文章,其中《关于佛教与当代文化繁荣的几个问题》与《略论佛教心性论对道教思想的影响》,印象非常深刻,也感受到先生一贯提倡的直面现实的问题意识和永不停息的学术思考。而关于儒释道“心性论”的问题,是笔者一直所关注的。
6月下旬,腾讯网儒佛两个频道上线后,笔者打电话给先生,除了表达要面呈此前先生的讲座光盘外,也想恳请先生方便时为新筹建的佛学频道“华严讲堂”做开篇之讲。因为日程可能还有身体原因的问题,当时提议的两个月内,都没约到合适的时间。
如今知道,这两个未竟之约成了永久的遗憾!
没能面呈先生《我与中国佛学研究》的光盘,是笔者对先生的遗憾;“华严讲堂”未能邀请到先生,是腾讯佛学频道的遗憾。
【缅怀仰赞】
方先生著述宏富,其为人治学与著述成就,自有定评,也为识者同见。笔者作为后学,更多只是缅怀仰赞。
简要地说,从方先生《我与中国佛学研究》中的自述及其学术行藏看,有两个向度非常值得注意。一是问题意识,更深入讲,就是立足于现实问题并提出自己的思考与可能的解决方案;二是方先生对心性问题的集中关注。
1)先谈心性问题。
心性问题是佛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也是儒学尤其是宋代以来儒学的核心问题,道教自宋元以来也从心性角度阐发其学修。因此,心性问题不仅是儒释道共同的核心问题,也是三家所以相通、乃至不同角度、程度相同或重合的桥梁。研究并阐发儒释道各自的心性论,是推动中华文化整体创新性阐扬的一个重要途径。
方先生是当代佛教学者,甚至整个儒释道学者中少数对心性问题集中聚焦的学者。其中,主要集中在佛学方面,在佛教中有主要集中在禅宗方面,华严、天台、唯识、阿含等都有涉及,在此基础上,对佛教心性问题的范畴、基本内涵做了梳理,提出一些初步的统合与阐发,系列论文尤其集中体现在《中国佛教的心性论》中。
同时,方先生对佛教对道教心性论思想的影响所做的范畴和关系的探索,以及还对佛学与儒学的心性论的对比,这是一条很重要的开创和奠基的工作,也将是未来儒释道研究的新领域和新方向。从学术上讲,这体现了方先生继承了以北京大学哲学系冯友兰教授为代表的中国哲学史的治学传统,当然更是方先生从佛学内部着力,而后旁及儒道,并始终围绕心性问题的开创。
2)立足于现实问题。
这在方先生的著作与文章中都有体现,应该说是先生一贯的思考维度。而《关于佛教与当代文化繁荣的几个问题》一文所涉及的问题,非常集中地体现了方先生努力阐发佛教思想可在当代文化繁荣承担重任的努力。这篇文章所涉及的诸如“佛教基本教义与共产党的思想体系在某些问题上有共通之处”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破题的意义。
方先生自称并不信仰佛教,但他对佛教思想有相当程度的信心,这种信心也是基于现实。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笔者在内心期待着方先生能继续沿着这两个维度,开疆拓土,成就新的德业。然而,先生却遽归道山,哲人其萎,痛为道丧!
记得《我与中国佛学研究》的讲座结束后,笔者由先生的学术路径与贡献生感,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今日提出文化自觉与自信,实际有待传统创新。从儒释道各自承担的角度论,这种创新如何阐发、重构、开展?这种大而无当的提问实际与先生的研究领域、维度和思考脉络有一定关联。
先生的回答是:你这个问题太大了。但仍尝试着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大致是说,要吸收整合儒释道的思想,同时并结合现实、借鉴现代西方的思想予以创造。这种回答也貌似大而无当,但笔者的认知是,方先生想过这样的问题,他的回答也是基于自己思考的一种表达。
梳理并思考这些问题,会更深地为方先生的离去而感到遗憾!
前面提到方先生客厅启功先生书写的那首诗,当时以为是启先生的创作,后来在《诗品集解》“四、演补”里看到,那是清代顾翰《补诗品》中的第一段“古淡”,原诗十二句六联,启先生删节了其中的三联两句“太虚为徒,怀葛为邻”和五联两句“不琢不雕,匪缁匪磷”。 完整的诗是:
…………….
如时之春,
如日之晨。
太虚为徒,
怀葛为邻。
东风徐来,
不惊一尘。
惟意所适,
陶然天真。
不琢不雕,
匪缁匪磷。
金玉尔车,
始于椎轮。
…………….
其实,完整的诗似乎更能描述方先生的风貌,在一定意义上,“古淡”这个词能从另种意义上让我们感受方先生。
没有请教过方先生其名讳由来的含义,但立天两个字,既让人想起传统文化中天、地、人“三才”概念中人独立于天地之间的精神,又容易让人想起横渠四句中“为天地立心”的追求,方先生的身上是都展现了这两种内涵的。
德言彝鼎立,
学思达性天。
这起初是为方先生拟的挽联,平心而论,应该不算溢美。
中华文化追求价值的永恒,是所谓不朽,不朽有三,而以德、言为尚,先生之德永为人怀念,先生之言,启后贤立德、立言之路,此二者,皆先生学思达于性天所致。
先生其不朽!
作者:清凉道人,张顺平,腾讯网儒释道频道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