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卡得要死,我网购了内存条一枚,却死活打不开机箱。我放弃,打电话给电脑公司请他们上门安装,第一家报价80,第二家30,我选了第二家。
工程师快到时给我电话:“我们公司服务费30,但我们还会给你检测坏道、重装系统,也是30。一共60。”
我有点儿冒火:“坐地起价?”
工程师口齿不太清楚:“这些是可选项目,如果实在不需要也可以不选。”
老小区路线复杂,我下楼去车站接他。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侏儒——我很不愿意用这个词——吃力地从地下通道上来。矮而壮的身躯搭配着完全成人的脸。我迟疑了一下,看到他斜挎的电脑包,确认了。
对于残疾人,到底什么样的对接方式才是文明?最后我选择视而不见,总比八婆地东问西问要来得客气些。
到我家要爬楼梯,我让他先走一步,他拉着扶手,一步步,颇有些吃力。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了“她”,她曾是我的病友。
2006年11月,我怀孕第26周,因夜间出血去妇产医院挂急诊。诊断为“晚期先兆流产”。但更大的噩耗,横躺在我的B超结果上:我的宝宝,小于正常胎龄两周,为“胎儿宫内发育受限”,简称FGR(Fetal Growth Restriction)。
三种可能性:
一、孕妇,也就是我,有可能营养不良、严重贫血、严重心脏病、妊高、寄生虫感染等;
二、宝宝有问题。各种遗传性疾病或染色体疾病、风疹病毒、弓形虫……均有可能;
三、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我与宝宝都一切良好,但我们用来交换物质的平台——胎盘或脐带——出了Bug。
真相只有一个,但目前的医学水平尚不能隔腹解题。急诊室医生给我开住院单:“先打十天营养素,看能不能长上来。”
她是看惯生死的,口气很淡然:“才26周,你孩子又偏小,如果你目前发动了破水了,孩子要出来了,至少在中国……”她摊摊手,“是救不回来的——也许美国医疗技术比较发达。但如果你想放弃,你这个月份了,我们,任何一家正规医院,都是不会给你做的——除非明确孩子有问题,或者妊娠对你有生命危险。”
我该怎么做?
没什么可做。等。
等事情自己发生,等命运走它的下一步棋,等藏在时间里的谜底自动揭晓。
我躺在病床上,坐卧不宁,恨不能立刻上网查查FGR的前因后果。这么冷门,我从未听说,怎么摊到我头上来。宝宝会死吗?我会死吗?胎儿小到底危险在哪里?会生出……来吗?我不敢一一列举,只有一些形象在我眼前晃,每一种都比死亡更可怕。
我突然想起医生问过:“唐筛做了吗?”我诚惶诚恐答:“做了,低危。”她“哦”一声:“不过那也只是个概率,谁也不能确保无忧的。”心里一紧,我豁地坐起,手背上的针头差点被我拽了下来。
心神不定了好几天,护士告诉我,隔壁病房也来了一个FGR产妇。我被困在陌生疾病里,像身陷大海孤岛的鲁滨逊,远远看见有船只失事,有水手挣扎着爬上岸,心里竟是一喜。遇到同类项令人感觉安全,我把保胎暂且放在一边,翻身下床,跑去跟人家攀交情。
她已经孕30周,还能看出是个清瘦女孩,病号服外面整齐地套着防辐射围裙。护士们笑她:“电视上都讲了这个没用的了,医院里有什么辐射。”她腼腆地笑:“图个心安。”
像两个考场外的高考家长,也像都站在等签证的队伍里,FGR是共同标签,我们一见如故,热烈地交换病情:我是宝宝整个儿偏小两周;她是宝宝头围合格,但股骨长度偏小三周。也就是,一个小不点儿,一个大头娃娃。
她问我怎么查出来的,我说23周大排畸就发现羊水偏少、胎儿偏小,但还在正常值之内,原指望过段日子能改善,没想到不进反退。
她听了“唉呀”一声:“其实我也算是查出来的。被××妇幼耽误了。”她住石景山,一直在妇幼保健院产检,第一次B超之后,医生一看数据就让她去找B超大夫:“股骨太短了。”当时已快下班,B超大夫拿起单子草草一扫,“漏了一个1。”随手就给她加上。
结果三十周再次B超,头围一径扩大,但股骨几乎没长,这次医生不敢怠慢:“你转诊妇产医院吧。”
我安慰她:“头大聪明,腿短不要紧吧。亚洲人都腿短。九头身全是整出来的。”她也安慰我:“小就小吧,你们南方人就是比较矮的,娘矮矮一窝嘛。”果然是同病相怜。
有病友令我安心,至少说明FGR并不罕见,我并非孤零零被抛出人群之外。眼前是没有光的暗路,但两人同行,哪怕都手无寸铁,扯几句闲篇也能互相壮个胆。这一刻的相濡以沫,几乎比生死至交更珍贵。
她给我推荐妊娠霜的牌子;周三上午,我们一起下到二楼上孕妇课堂;我终于有机会把心里一直反复翻滚的话说出来:“孩子要有事儿怎么办?”她肯定地答:“别瞎想。”过一会儿,追问的变成她,抚慰的换成我。
我们有时候也猜一下病因:一定是环境污染!毕竟我与她都是本本分分的人,不烟不酒无吸毒史,一怀孕就开始补钙、吃叶酸。她悲伤地说:“可能因为我要孩子太晚了。我都二十七了。”我还三十多了呢。她说得我好不沮丧。
前一阵,我读于娟的《今生未完成》,里面也有类似的自我追问,为自己罗列多桩过错:瞎吃八吃、暴饮暴食、嗜荤如命、晨昏不定、惯于突击……在自责的背后,其实是绝望的号叫,是不是,如果我不这样,得癌的人就不是我?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里提过:“不论是有关结核病的神话,还是当今有关癌症的神话,全都认定患者自己对患上疾病负有责任。”我们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疾病,要么是这辈子任性的后果,要么是上辈子罪孽的报应。不能拷问上苍,便只能不断拷问自己。
我们病了,但我们病得不甘心,像旧小说里说的:“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偏偏遇到的,能做的,就只是糊里糊涂的等待。
十天后是个周五,B超复查的结果不好不坏:宝宝沿着生长曲线又长了十天,还是比同孕龄小两周。医生说:“肯长就是好的嘛。”
我怏怏不乐地去找我的病友,在病床门外,一眼看到她的脸:那么多眼泪,洪水一样哗哗地盖下来。我被吓到了。她一动不动,不出一声地痛哭着,仿佛不复是人,只是一部洒水机,大量的绝望倾泻而出。
好像有人把我扯到一边,告诉我,她的B超结果很不好。
医生站在她身边,正在给她安排X光检查:“B超只是声波,不准的。X光确诊一下比较好。X光有一定的致畸风险性,但也不是百分百……”抬头看她一眼,停了笔,“要不然你给你老公和妈妈打个电话,等他们来签字?”
她游魂似地开了口:“我做。”
我完全吓呆了,就站在门口,看着她恍恍惚惚出门,盲人一样摸进楼道,电梯门一开一合,无声淹没她。
像德兰修女在加尔各答火车站看到基督以老乞丐的形象出现,哭喊着:“我渴。”我就这样,看到了命运本身。
我与她,都是传说中的少女,被献祭给了恶龙。我们在深不见底的黑泥潭边等待,既提心吊胆也心怀侥幸:也许恶龙只是愚人的传说?也许它大发慈悲发过了我们?但是这一刻,恶龙现身,吞噬了她。
我在心里,无声地尖叫了又尖叫:别吃我别吃我。我嗅到了血的气味。
好像很快,她就回来了,手里拎着装X光片的纸袋,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失魂落魄往前走……医生接过纸袋,看一眼诊断书:“软骨病。周一引产吧。”转身走开。
我才明白我与她的抱团取暖有多可怜可笑。我们相互把对方当盾牌,用他人的安全确保自己的无事。但现在她有事了,我躲在其后的屏蔽被一把夺走了,下一个被判决生死的,可能就是我。
为什么是她?我与她有什么区别?
没有为什么。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大雨即落在禾田也落在迪斯尼。上帝是最冷漠的无差别杀手,无好恶,无善恶,只凭掷骰子决定一切。总要有人被厄运击中,高空摔下的一只花盆一定会落在某人头上,泥石流来得那么迅猛,挡路者连呼救的可能性都没有。
这就是,大火般裹挟一切、熊熊而来的命运。
我太害怕了,医院在我眼中比刑场还要阴森可怖,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我没有发现我在哭,就是失控地、一个劲儿哭,拎着我的小包包,像“逃出个黎明”似地,从产科病房,逃走了。
我一边哭一边走,过人行横道的时候,还在抹眼泪。马路才走了一半,绿灯已经转红。身体胖大,行动不便,我越着急越走不快,最后是一横心的绝望:撞死我得了,一了百了。
仿佛整条街都在哭泣里停下来静下来,没有一辆车开动。也许每个人都在看一个哇哇大哭的孕妇而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是灾难,普通人不愿承受。
时已深秋,我还穿着入院时的衣服,冻得不停在哆嗦。眼泪在脸上结成冰,像许多把小刀串起的门帘,一直在割我。后来我发现,我哭得太凶,眼皮被擦破了,脸颊上全是细小的裂口。
第二天我就办了出院,医生惯例给我讲一切后果:胎死宫内、一尸两命……我嗯嗯不已。后来世界杯比赛,我看到贝克汉姆身上的中文文身,写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未免一笑,可不是嘛,生死有命,由它去吧,我是在命运面前逃之夭夭的懦夫。
大概,每个人都是抓娃娃机里的小玩偶,厄运是我们头顶上的大夹子,轻描淡写地来来去去,每个人都可能随时从温暖舒适里被一把揪起。你被抓,不意味着你技不如人;你侥幸逃生,也不意味着你有什么过人之处。有一个易经里的卦名解释一切:“天雷无妄。”天雷,总打在没有过错的人身上。
……
工程师问我:“阿姨,系统要不要重装?”他已经很努力在字正腔圆了,还是说话含含糊糊的。我猜这也是他的病的症状之一。
我说:“装。”让他多赚30块钱吧。
我再没见过我的病友,我不确定她最后的选择。但我知道,二三十年前,有位妇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作者:叶倾城,作家,湖北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的签约作家,其作品在诸多报杂志中有很高转载率,著有《情感的第三条道路》、《住在内衣里》、《我的百合岁月》等多部散文集,《原配》、《麒辚夜》等多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