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失眠。不管多努力想要睡觉,但就是睡不着,意识清醒得让人沮丧。我想过各种办法入睡,喝热牛奶、闻薰衣草、吃安眠药。安眠药的效果是最好的,但让人害怕的是我刚吃一颗的那段日子能睡得很好,往后药效渐消,需要两颗,再需要三颗,过多的药物让我在第二天变得昏沉,反应很慢,记不起来很多事。
于是我就放弃了,接受失眠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不再抗拒,任由它在夜晚来临。
回想这几年失眠的日子,我搬过几次家,从城北到城东,再到城西,我有了第一只猫,又有了第二只猫。那么多失眠的晚上,我应该有很多想说的,但认真想起来不过也就是深夜走动的身影。
大部分时候我看书,失眠只能看小说,各式各样的小说。拧开落地灯,让光晕洒在书页上,读上几个故事。我现在不记得失眠时读过哪些小说,只能模糊地想起自己读书的样子:低头盘脚窝在沙发里,昏黄的灯光落在身上,在字里行间等待睡眠。
这几年我租过几处房子,那些老旧房屋的厨房让我喜欢。在失眠的时候,我在这些厨房里给自己做吃的,有时只是胡乱将剩饭剩菜一炒,摊上鸡蛋做蛋包饭;有时异常认真,从冰箱里拿出青菜,解冻肉类,备好葱姜,炒好几个菜,米饭在电饭煲里蒸熟,一粒一粒,细长而饱满。
我向来不爱做饭,觉得麻烦,外卖如此发达,就是为了拯救不善做家务的人。我属于那种喜欢被拯救的那种人,于是心安理得地让厨房空着。可在失眠的时候,我好像执意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做顿饭——择菜、洗菜、淘米、滤水、上锅、放油、起盘。
好像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缓慢的庄严,让我在深夜可以只为了自己而生活。
而那些白天则是恍惚又仓促。那时我只能在清晨六点,太阳初升的时刻陷入浅睡,三个小时后又被闹钟叫醒赶去工作。少睡似乎并不疲惫,只是让人觉得恍惚,周遭的人和事都离自己很远。为了让自己不显怪异,我会喝咖啡,很多咖啡,在同事讲笑话时第一个笑出来,在陈述自己的工作时井井有条。
虽然缺少睡眠,可是我从未在办公里打过半刻盹。大多时候时候我都神采奕奕,甚至不能安静坐在工位里,而是要站起来走动,和同事们说话、谈笑、讨论工作。直到无话可说时,我才会离开一会,到楼梯间里抽烟。有很多办公楼只有楼道可以吸烟,那里甚至摆放了盛着水的垃圾桶,供憋闷不已的上班族熄灭烟头。
我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来维持一个职业的、热情的、开朗的人格。
这个人格随时准备说“好的,没问题”、“请稍等,我马上处理”,可下班以后我不再如此利落地说话,陷入一种模棱两可的舒适,“随便呐”,“无所谓”。为了迅速地进入这种舒适,我甚至不愿和同事吃晚饭,只想快点打上出租车,歪在后座,沉默地回到家里。
很多次我搭乘出租车,看着华灯初亮的北京,摇下车窗,让闷浊的风拂过头发。我觉得很舒服,甚至美好,就算堵在路上也不着急,没什么是必须要回应的。
回到家里,所谓的家是租来的房子。这几年回到不同的家里,两只小猫就绕在脚边喵喵叫,用头蹭我的小腿。给它们换水、喂食、清理猫砂盆,做完就能安心地等待失眠来临。深夜将至的那几个小时,我会看电影,或是在网上和朋友聊聊天,失语般地社交。要是哪个朋友说晚上出去玩,我会痛苦地想难道人和人就不能不见面而做朋友吗?不用张嘴就能分享事物,多么自在。
于是深夜来了,失眠也来了。起先那些日子我很焦虑,觉得缺少睡觉会让人变蠢、变老、变丑,于是固执地抱住枕头想要沉入梦乡,可越想睡就越睡不着。失眠像是诅咒,这些年我盯着不同的天花板,在不同床上失眠。我也尝试过数羊,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数的羊都温驯地有序地跳过栏杆,而我的羊却乱七八糟,有时它们不肯跳,有时又一气蹦过来,让我来不及数清,甚至有只胖羊卡在栏杆上咩咩向我求救——这都是些什么呀?
现在我安然接受失眠,还辞了职。白天有大把时间可以睡觉,于是深夜里不再强迫让自己入睡,睡不着就醒着:看书,做饭,抱抱猫。那只闹钟终于不再叫了。现在租的房子楼下有一条街道,路旁有几间小吃店。最近这条马路正在翻修,工人们夜晚开工,用钻石机把水泥路面钻出无数个小孔,再把路面剖开,重新铺上管道。
天光伊始,他们便收工到路边的小店里吃上一顿早饭。有时我也去,在清晨时下楼吃早饭,最常吃的是豆浆油条。我这人琐碎,喜欢刚从热锅里炸出来的油条,一口咬下外表微焦又蓬松的油条,觉得很好。于是两根油条要分两次点,不然第二根油条隔会就变硬,不再松脆。
这间早餐铺子是四川人开的,老板娘带着男人和侄女,男人炸油条,侄女端盘子。有时侄女懒,也坐着吃早饭,不动弹。大概是开铺是件辛苦的事,凌晨三点就要起床筹备,几小时劳作后才能备好食材等客上门。老板娘看侄女偷懒时就说:“你别给我吃个十分种,快点动起来。”
侄女软塌塌的,站起身来随便转悠,其实也没活可干,就说:“今天的小菜不够。”
“你哪只眼睛看见小菜不够,每天都做是这么多。”小菜是免费送给喝粥的食客,每天做上两大盆,任人自取。
“我两只眼睛看的不够。”
两人亲昵地吵嘴,说出的四川话在这个时刻清脆动人。像是回到小时候,清晨的菜市场里,大人们买菜、过早,任何时候都大声且热烈地用方言问好。我和那些工作了整晚的工人沉默地享用早饭。店内摆成数张长方形的桌子,可是我们都朝着面口那面坐下,没有人聚在一桌,没有人说话。我们都看着玻璃门外苏醒的街道,不时有车在宽阔的马路清晰地开过去。
豆浆快要喝完的时候,碗底有还未融化的白砂糖。老板娘每次问我甜豆浆吗?我说少糖,她还是舀上满满一勺。喝到见底时,砂糖就露出来。我嫌腻,就剩在那,最后半根油条也不想再吃,感觉一切都可以任性。
我带着沉甸甸又温暖的胃走回家,北京的夏天不热,清晨更是凉爽,清新的风吹在身上,旋在闪亮的、嫩绿的树叶间,还有鸟声啁啾,有一种鸟固执地叫着“咕咕、咕咕”,不知道是不是鸽子,反正它们都不见踪影。我走进电梯,回家,猫还是绕在脚边,又趴过来闻闻我的嘴,检查我吃过什么。
这时睡意就来了,简直不可抗拒,仿佛昔日走丢的睡觉全部回到来了。于是我上床,躺进清香的被子里,立刻沉沉睡去。那时我会对着东边亮起来的窗户说一句晚安。
仿佛我失眠了一千多个夜晚,就是为了向这个即将醒来前进的世界说晚安。
作者:苏更生,书评人,媒体人,业余也写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