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骥:那早已被人遗忘的历史

如果不是去了三栋屋村博物馆,我几乎忽略了就在每日身处的荃湾,竟然有这么多早已被人遗忘的历史。

在1970年代荃湾卫星城的开发建设过程中,大量古村落被清拆殆尽,变成了高楼大厦,例如关门口村、海坝村,等等。三栋屋村建筑幸免于难,是因为当时的历史学者、人类学者、考古学者发现,在荃湾竟然有个保存完好的客家围村,令人喜出望外,遂说服政府加以保存,迁而不拆。

而或许正是因为政府保留原村的决定,让三栋屋村在整个荃湾村落搬迁过程中,可以说在那年月是相当迅速的,600多名村民只用了短短26个月时间。可惜如今的三栋屋村,位于原三栋屋村步行约半小时的象山邨,已经不是围村的格局。

三栋屋村老村,现在是三栋屋村博物馆,也隶属香港文化博物馆的分馆。在荃湾填海之前,三栋屋村对开即是汪洋大海。荃湾在清初年间,是闹海盗非常厉害的地方。所以,今日仍可见到三栋屋村的外墙上,有小型的窗口。这样的设计易守难攻,可以在村内射出箭弩、枪炮,抵御海盗的袭击。

三栋屋村的远祖陈氏为客家人,立籍于福建省,十八世纪中叶南迁广东,定居于今日深圳、香港交界的罗芳(位于深圳地铁新秀站附近)。陈氏十四世祖陈任盛,自罗芳徙居到荃湾。他与原配刘氏生下四子,长子健常、次子偀常、三子伟常、四子倬常,一家在滨海之地以耕作及饲养禽畜谋生。

根据《陈氏族谱》的记载,陈仁盛“待人接物、敬而有礼,而于诸子,尤具依方之训,众咸以长者目之”。后来,陈氏族人日繁,陈任盛想要兴土木建围村。找了很多地方,终于发现了现今三栋屋博物馆的所在地,开始与土地拥有者交涉。可惜到陈任盛去世时,土地拥有者仍旧未同意把土地转让。

陈家长子陈健常,生于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据说他天生聪慧,精通经史,在他的带领下陈氏家声日隆。陈健常终于和土地拥有者达成协议,购得土地修建三栋屋村。之所以叫“三栋屋村”,是因为围村的中轴设有三厅,每厅屋顶承重的主梁称为“栋”,故名“三栋屋”。

三栋屋村的建筑,为典型的“三进式”。三进的厅堂分别坐落在高低不同的台基上,最后一进的厅堂最高,供奉着祖先灵位,为村中的祭祀场所。这样的设计,当然是可以追溯到明代嘉靖年间佛山南海石头村的霍氏家庙的。

霍氏家庙由明代嘉靖皇帝的重臣霍韬设计,在他所描绘的“霍氏家庙”图中,家庙也是“三进式”的。在霍韬的设想中,由大门进入,是“中轴线”:“前厅-天井-中堂-天井-寝堂”。而“寝堂”,就是供奉祖先灵位的祠堂。在“中轴线”的两侧,对称分布着同姓族人的居家。比对三栋屋村与霍氏家庙的格局,真可谓是如出一辙。可见,霍韬对广东一带的宗祠影响之大。

算下来,陈氏族人在三栋屋村生活了起码有300年。

三栋屋村是客家村落,保存了不少客家风俗。三栋屋村的“中厅”,是陈氏族人主要的活动场所。有时候,遇上喜庆之事之时,如初一、十五,又或者是添了男丁,前厅都会挂上灯笼,张灯结彩,即是俗称的“点灯”。

另外,陈氏族人也会在中厅招待村民吃饭。一般来说,如果村中有喜庆事,村民是不会到酒楼摆酒的,而是在厨房煮盆菜宴客。中厅的门,通常是不打开的,除非有人中举,或者达官显贵光临,才会打开。平常时候,村民都使用左右两边侧门进出后厅。

说到“盆菜”,现在几乎变成香港人新年比吃的一种食物,这是典型的商业炒作。它最初,只是新界围村人过年才吃的。盆菜的食材,一般有萝卜、枝竹、鱿鱼、猪皮、冬菇、鸡、鲮鱼球和炆猪肉等等,但没有特别规定。食材按照顺序,一层层由上而下排好,比较名贵的食材会放在上层,如大虾、鸡肉等;下层则是较易吸收汁液的食材,如猪皮、萝卜等。吃盆菜的时候,要逐层往下吃。三栋屋村虽然搬迁,但是陈氏族人依旧保留了新年吃盆菜的习俗。

关于盆菜的来源,有好多的版本。较为人熟知的,是南宋末年元军南下,宋帝昺和陆秀夫、张世杰等大臣避难来到香港一带的围村,受到村民热情款待。村民找来木盆,将所有最好的食材全都装在里面,供皇帝享用。从此之后,每逢过年过节,新界村民都会烹制盆菜。

还有一种说法是,南宋忠臣文天祥被元军追杀南下,横渡位于大屿山之西的伶仃洋。当时天色已晚,众将士饥肠辘辘,当地村民同情文天祥是忠臣,把各种食材放在木盆里,给他们食用。

不过,这些传说,大抵不过是民间为了附庸皇帝、大臣的说法。因为广东一带在历史上,难得与北方皇帝发生什么关系,唯一一次就是宋末,所以这一带流传着大量与宋帝昺有关的传说,很多都不足为信。

三栋屋村的后厅,是祠堂。如今,神台上仍旧摆放着陈家列祖列宗的神位,而且只限于男性。这是因为,一直以来中国传统文化思想都是重男轻女,女性不能上神台。所以,每次到祠堂拜祭的只会是男丁。每次拜祭完后,每位男丁都会得到一斤猪肉——客家传统的叫“分猪肉”,而且可能还有房舍分。

“分猪肉”又称“太公分猪肉”。这里的“太公”,指的是家族祖先。在新界不同的围村,“分猪肉”的具体操作方法各有不同。有的围村,是每年清明节都会举行“分猪肉”的仪式。而根据各村财力的不同,分给各男性村民的猪肉的分量也不相同。三栋屋村则是在男丁出生时“分猪肉”,这个动作的具体意涵,其实是确认家族身份,或者表示家族愿意接受该男丁成为家族成员。

通往后厅的中门多数也都不会打开,除非是一些有钱人、官客、中科举者,才会大开中门迎接。否则,村民一般只会用左右两边侧门进出后厅。村民认为,中央的屏风关闭是尊重先人,而且能够挡剎、挡鬼。

至于三栋屋村的房舍,则也是只会分给男丁住,而女性只会安排住在后巷,与一些工人和禽畜同住,可见当时女性地位低微。所有房舍的大小,也是一样。而奇特的是,三栋屋村的房舍天花板普遍很低,有些还有阁楼。每间房的房门,都贴上面对面的门神,而且还会贴上五张红纸,有“五福临门”的意思。房间走廊较窄,据说也是用来防盗的。而每间房舍都有一个小天井,让光线可透进屋内,象征生生猛猛。另外,每一间房舍都有独立的洗手间、浴室和厨房。

至于三栋屋村的信仰,或说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则都在围村之外。

在村大门外——这里以前是一片农田——供奉着一个小小的土地神。而村中主要的宗教仪式,则大多是在村北面约3分钟路程的天后庙举行。据曾经在三栋屋村担任村长40年的陈流芳说,这间天后庙不仅是宗教场所,同时也扮演着“乡村法庭”的角色。陈流芳说:“荃湾早期十分近海,有不少客家人及渔民聚居,他们都信奉天后娘娘。到底‘天后宫’这个乡村法庭在什么时候和由什么人兴建,已经无从稽考了,不过,宫内悬挂着一个清朝乾隆八年所造的铜钟,由此可推测天后宫的历史可追溯至清乾隆年代,可能是全港历史最悠久的天后庙之一。”他又说:“以往部分村民的纠纷都是与钱财有关,由于离官府很远,这天后宫便成为了荃湾各村乡绅父老调解纠纷的地方。有一次全村筹钱兴建太公屋,其中一房不肯出钱,结果事件提交到天后宫才得以解决。”

这种以庙宇作为“乡村法庭”的习俗,在南中国地区广泛存在。例如在厦门大学郑振满教授的经典论文《神庙祭典与社区发展模式——莆田江口平原的例证》中,我们亦可清晰看到在福建,类似的运作模式也是一样的。

总之,三栋屋村是新界围村的一个缩影,或说是一个标本。由于1982年地铁荃湾线的开通,三栋屋村的村民已经搬离,他们的传统风俗无疑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所幸三栋屋村建筑保留下来,可以供市民参观,了解历史。不过,文化博物馆在宣传上似乎存在问题,素日里三栋屋村博物馆门可罗雀,里面举办的展览也乏善可陈,毫无新意。此处暂且不表,是另一个题目。

(原标题:《发现三栋屋村》)

作者:许骥,写作者,著有《同胞,请淡定》《书评人可以歇歇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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