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成的想法是,再牛的设计师都不能像艺术家一样专断,设计师必须学会与甲方博弈、妥协。中国的展览空间设计师则更需要研究社会。
阿巴斯(右)和伊朗演员巴巴克· 卡里米(左)在上海。阿巴斯拍照十分节制,同一场
景最多只按三四张,看到随行的小伙子拍个不停,阿巴斯说:“你这两天拍的照片比我一
辈子拍的都多。” (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图)
黄建成跟日本建筑大师矶崎新讨论:设计师的个人意志和甲方意志,究竟该听谁的?
矶崎新的意思是,建筑师中大概有1%的人坚持要做纯艺术家,不避偏激偏执,但基本上一辈子都不会被社会接受。
黄建成的想法是,再牛的设计师都不能像艺术家一样专断,设计师必须学会与甲方博弈、妥协。中国的展览空间设计师则更需要研究社会。
2015年米兰世博会,中国将第一次在海外举办的世博会上自建中国馆。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副院长黄建成带领团队参与中国馆方案竞标,落选了。
业内有传言,黄建成团队“太牛”,被踢出去活该。前两届世博会,黄建成是中国展馆空间的头牌设计师,曾任2005年日本爱知世博会中国馆总设计师、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国家馆展示设计总监。
黄建成并不认为落选是因为自己“太牛”:“不是我们不妥协,而是还没到妥协的时候就出局了。”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再牛的设计师都不能像艺术家一样专断,设计师必须学会与甲方博弈、妥协。中国的展览空间设计师更需要研究社会。”
必须翻身
黄建成办公室坐椅背后的博古架上摆着一只铝皮红漆、画着牡丹花的热水瓶。1979年,黄建成高中毕业后,在长沙热水瓶厂当了5年美术设计师。1987年他考上西安美院研究生,1990年毕业分配到广州美院版画系书籍装帧专业任教。
1994年,黄建成以广州美院下属集美公司的名义拿到了第一个“环境艺术设计”项目,“说俗点就是商场装修。”
1997年,国家五部委联合举办“两个文明建设成就展”,每个省都有自己的展区。广东馆的展览空间设计任务落到黄建成身上。“省委书记谢非、副书记黄华华亲自抓,要求广东拿全国第一。”
当时舆论普遍认为,广东只认钱、没文化,黄建成的任务就是利用不到300平方米的展览空间直观地改变这个看法。本来空间就局促,场地两侧又有两根柱子,怎么办?
“正好,一根柱子是物质文明之柱,另一根是精神文明之柱,两根柱子托起广东的未来。”刚刚建好的虎门大桥模型,从两根柱子中间斜穿过整个展区……
现在看来简陋得让人汗颜,但至少有了空间设计这个意识,而别的省份大都是简单陈列,布展人员只问展线多长,能摆几个灯箱;想上档次,就把展板镶上铝合金包边。
广东馆获得了展览最佳设计奖第一名,黄建成也尝到了与社会对接的滋味。他开始有意识地承接湖南省博物馆、虎门海战博物馆等文化展示空间的设计项目。
2000年,广州美院的同事从汉诺威世博会归来,带回一些图片,黄建成一搭眼就震撼了。日本馆手工纸质感的蚕蛹状外壳,建筑本身就是艺术品;法国馆内部就像艺术家工作室,台上散摆着工具、正在脱模的雕塑;荷兰馆建筑顶端的风车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建筑哪个是展示。
那次世博会中国没有专门建馆,组委会拨给中国一个建筑空间,中国设计师做了蓝天白云和长城的喷绘,绷在建筑外面。走进中国馆,迎面而来的是三峡、三北防护林。门口还搞了鱼池,可没人专心照顾,朱镕基总理和吴仪副总理去参观时鱼都翻白肚了。
“我就觉得我们太直白了,太装修了。那时我就想,如果有机会做一次世博会,必须翻身!”黄建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爱知世博会中国馆,黄建成原本的设计是两幅字,从左右看分别是凸出的阳文和镂空的阴
文。甲方认为,这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两个中国”,黄建成立马拿掉阴文“中国馆”。后
来有朋友指出:也可以理解为“一国两制”,黄建成悔不当初。 (黄建成供图/图)
“没问题,成果算双方的”
2003年,中央美院一个朋友来广州,随口问,有个博览会你想做吗?黄建成答,不做,我现在只做文化空间展示。朋友说,那是世界博览会。
爱知世博会中国馆设计招标已经进入第二轮,八家单位争得你死我活。黄建成马上打电话给主管单位贸促会,贸促会答复:欢迎广州美院贡献智慧,但没参加预赛直接进决赛显然不合法,你们只能当列席代表,既没奖也没钱。也就是允许黄建成打一次酱油,陪着玩玩。
黄建成的想法是,世博会这个机会必须抓住,哪怕有一点“我的痕迹”也行。
黄建成带着一群生手想出了三个方案,第二天马上投入制作。一周后,黄建成背着9块展板登机飞往北京。领导看方案,黄建成等到了一盆凉水:你们做的全是建筑方案,做错了方向。接着又是一盆热水:你的团队太强大了,红灯笼、5个鸡蛋、四合院,7天做3个方案,而且中国味十足!
双方越聊越投机,领导表态:入选的方案我们也不满意,没有很好地表达出爱知世博会的主题:自然的智慧。不如你们来实现我们的一些想法。
黄建成立刻回广州重做方案。最后,黄建成的方案和招标第一名的方案拿给领导定夺,领导定了黄建成。理由是这个方案首次打破了中国传统展览的死板,从建筑到展示空间都实现了一体化设计,很中国,也很切合主题。
爱知世博会中国馆不是自建的,同样要在组委会拨给的“大盒子”内外做文章。黄建成把中国馆外立面设计为十二生肖图案,内部主造型有两个,一个是生命树,另一个是双曲线形状的通道,曲线从太极图衍生而来,寓意阴阳和谐,生生不息。
室外的十二生肖原来是纯红的,甲方有人觉得有点单调,黄建成就在端头涂了点黄黄绿绿。“怨我没坚持。如果保持纯红,到现在看都很现代。”黄建成如今有点懊悔。
“中国馆”三个字,原本的设计是两幅字,从左边看是阳文的“中国馆”,从右边看是镂空的阴文“中国馆”。6个大字挂上去之后黄建成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得意。
甲方看出了问题,这太容易让人想到“两个中国”了。黄建成惊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找人撤掉了阴文“中国馆”。但留下的三个阳文顿时毫无设计感,与百货公司楼顶的大字没啥区别。参观中也有人嘀咕,“中国馆”三个字怎么那么难看啊。黄建成有苦说不出。
对黄建成来说,爱知世博会机会最多,没人掣肘,还扩大了影响。“机会好,但我只抓住一部分。吴仪副总理来现场看,我就猜副总理是不是在想,这个中国馆不是汇报过的那个方案啊!我们在她办公室汇报时,幻灯片里生命树下是阳光空气和水,但现场看不到。”
爱知世博会后,有朋友再次直言不讳,“中国馆”那三个字太难看了!黄建成讲了“两个中国”的典故,朋友听完一拍大腿:也可以理解为“一国两制”嘛!黄建成悔不当初:“早知道可以这么解释,我就不会把字摘下来,摘字要雇吊车,一个字两万八人民币!”
2014年黄建成出了一本设计图册,图册里的爱知世博会中国馆,十二生肖还原成了纯红,“中国馆”也恢复了阴文阳文。
中央美院院长潘公凯看了后话里有话:你书里中国馆的样子不错啊!黄建成回答,我不是伪造历史,而是还原我最初的设计方案。
爱知世博会中国馆的招标过程至今还有争议——没有参加正规比赛和招标怎么还能中选呢?
大家都觉得受了伤害
2006年,爱知世博会之后一年,黄建成调入中央美院任教。
中国经济爆发,展览馆建设爆发,黄建成的主业展示空间设计也彻底翻身,不再被视为低于绘画、雕塑。
2008年上海世博会中国馆招标,国内外报名者达百余家,黄建成携团队卫冕成功,荣任中国国家馆展示设计总监。
在中国向全世界展示中国,责任重大有如泰山压顶,事情也就越来越复杂。首先是级别问题。上海世博会事务协调局副局长陈先进对黄建成坦言,爱知你够格,这次你不行——要经历各种对外发布和领导汇报,能否找一个大领导领衔?
黄建成找到潘公凯:我们的方案已经中标,您拒绝就落不了地了。潘公凯和上海官方谈了一次,接下了总策划这个职务,后来又兼任艺术总监。对政治局委员以上的汇报归潘公凯,和上海方面的沟通归黄建成。对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汇报时两个人都去了,胡锦涛的提醒简洁务实——整体方案没问题,必须注意人流安全。
黄建成面对的问题就太多了。“这次我只是设计方。除了面对上海市各级政府部门,还要面对工程实施总包方。”黄建成说。
上海世博局指定的分包单位有5家,分别承担多媒体、创意等工作,每家公司都努力使自己承担的部分更重要一些。“摆平内部几家都不容易。只能一家家沟通。”黄建成说。
导演陆川拿到了世博中国馆主题影片的拍摄权,获得1500万拍摄资金。内容是几代人的成长,结尾是农民工的第三代在天空飞翔,一直飞到展厅的天幕上。
“片子向上海市领导汇报,时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倒没说什么,下面的人说片子太文艺、小资情调,恐怕难以承担世博会国家馆的分量。渐渐就有人说片子的倾向有问题,应该让上海电影制片厂另搞一个片子,陆川的就不要了。”黄建成感觉问题严重了,合同都签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但他只是列席会议的设计总监,掂量了一下就没插嘴。“最后俞书记说,陆川是文艺青年,让他拍嘛,大不了再拍一个当备份。我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
方向定了,合同的问题由黄建成善后。上海在1500万元的基础上投资追加500万,两部片子各拿1000万。也就是说,一次会议过后,陆川少拿500万。
陆川当然不乐意。黄建成又替陆川争取到一些钱,并建议陆川把片子从8分钟缩减到6分钟,客观上也替陆川省了点钱。
黄建成对南方周末记者形容自己的角色:“别人把他打翻在地,我是踩上一脚那个人。然后我还得想办法把我踩过的人扶上马,送一程。”
“所有矛盾集中到我这里,哪个层级都骂我。我还不能逃避,合同规定,我和潘院长中有一个必须长期在现场,遇到问题必须一刻钟之内出现;误一次开会扣30万。甲方批评我们不尊重东家,固执己见。美院也批评我,没品位啊,中央美院要坚持啊!”被骂了一年,黄建成挺过来了。
2014年5月24日,黄建成在中央美院展览馆举办了个展,前言中说自己和甲方不断博弈、妥协。局长陈先进看了之后说,这个表达不准确,你不仅和我们甲方博弈妥协,你是和利益相关方博弈妥协。
反思上海世博会中国馆,黄建成说,只保留以《清明上河图》为主体的“49米层”,中国馆就立住了。
换言之,41米层和33米层的另两个展区都可以不要。“49米层已经完整地表达了‘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个主题,接下来的就显得多余了。不过建筑是别人做的,我作为展示空间设计师不可能抛开别的空间,只能去充实它。”
“所谓找出大家的共性并达成共识,其实就像朝核六方会谈,大家都觉得自己做了妥协,受了伤害,最后还是无法达成大家都满意的协议。”黄建成当时的艺术实践,本质上颇像国际政治问题。
凝固的洞庭,鼎盛的湖湘
2015年米兰世博会的主题是“滋养地球:生命能源”。
黄建成设计的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外观像一粒米,又像一艘飞船。“中国是稻米的起源地。这个设计把握住了民族地域的精神,摆到世博会一看就是中国。”
2014年2月,设计方案中标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公布了米兰世博会中国馆的设计。方案通过建筑的屋顶、地面和空间,将“天、地、人”概念和水稻、小麦的元素融入其中。黄建成不吝溢美:这个方案也好,很洋气也很东方,很传统也很现代。
米兰世博会中国馆招标期间,黄建成正在与日本建筑大师矶崎新合作湖南博物馆新馆改扩建工程。黄建成表示,与矶崎新的合作是最轻松愉快的一次,“从整个建筑到馆内的一根牙签,一体化设计。”
“馆方是内容策划方,矶崎新是建筑设计方,我是室内视觉设计方。”比如馆方说,要展示一件5米高的文物,矶崎新就设计一个高层的展厅,黄建成则根据5米高的文物设计展示空间。只要造价没有超过预算,馆方一般不干预。
湖南博物馆新馆的建筑设计中,矶崎新自己最钟情的部分是大屋顶,他说灵感来源于隐形飞机。
有过“两个中国”、“一国两制”经验的黄建成马上看到了问题:日本人搞个隐形飞机,无法不让人浮想联翩。他对矶崎新说,屋顶形态来源是隐形飞机,这没问题,但工程整体设计的内核还要从中国文化、湖湘文化入手。“可以说这个大屋顶是凝固的洞庭水,也可以说是漂浮的白云,都比隐形飞机要好。洞庭两个字可以代表湖南;鼎盛,则是因为新馆正面建筑的对称造型有如鼎立,把湖湘文化托到更高的层次。”
“也不是说坚持个人意志的设计师就不对,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样成功的极少。美国建筑大师赖特为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设计了螺旋式通道,甲方说你的通道挑高4米,如果我们的画5米怎么办?赖特说,把你的画锯掉一米就行了。这个设计师很有个性,不会屈服于展品。但古根海姆博物馆馆长也很有个性,他辞职了,他认为赖特的建筑不能满足博物馆的功能需求。究竟谁的个性值得尊重,恐怕永远没有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