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译本的《小说的方法》(麦田出版)最末,有一篇小小的后记:“怎样写?写什么?”大江健三郎提到他在1977年末至1978年初,在一较短的时间,集中完成《个人的体验》。他提到后来创作的《M/T和森林里奇异的故事》的后记:
“我一直想把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四国丛林中的村庄里的神话与传说中独特的宇宙观、生死观写到小说里去。……为了重新明确和认识从祖母那里听来的记忆深刻的神话和传说,创作小说的时候,我参考了巴赫汀与山口昌男的理论。对于有关传说中的祖母没有讲清楚的部分──对她来说,是那些意思不明、沉没于过去的黑影之中的细节──我从冲绳和韩国的民俗书志中寻找答案来重新认识,这样就把祖母漏掉的环节连接起来……”
“……于是,我专心致志地把回荡在耳边记忆和灵魂深处的祖母的叙述语气作为新的小说的叙述方法再现出来。”
对我这一带的小说创作者,那(套句余华的话)是“一段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一座或是无数座属于大江的“四国丛林中的村庄里的神话与传说”,“祖母叙述的回声”:从《听雨树的女人》那夜暗中心滴落音乐的巨大雨树,那精神病院中螺旋而上,一种“上升”的“位置”的楼梯,或那位似乎是麦尔康·劳理《在火山下》的倒转过来的高安康宝;《万延元年的足球》那山谷森林里,安保挫败青年的恐怖自杀场景;《迟到的青年》那遁进森林之前,恐怖的杀狗人屠杀狗只的画面、瘟神石像、群体的痛狂;《空翻》那由羞耻的积木模型破处的少女和青年,或向导与教主,形成一个奥义的报胀宇宙、对“新人类”的想望……
一直到《换取的孩子》,那“从不断累积的阴影向下望”,回到古义人父亲当年战后农民起义的,歪屈的、自我暴力化的,牲祭仪式般那个“被换成冰雕婴孩的时刻”,少年们在森林深处“做了不好的事”,模糊色诱了那位美军青年;或是“把死去的吾良重新生回来”;到《忧容童子》,那个“双生子”概念,在四国森林厨房后阳台,双臂朝上升,要飞翔而去,进入那个山谷(同样是螺旋上升)里会遇见“未来的我”的树;一场浩大的唐吉诃德式的演剧、愚人游行、穿越森林,或那被重新“扭曲变形了的复杂结构”;《再见,我的书》里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们》和纳博科夫,那恐怖分子的爆炸行动……
像是许多座森林,被不可思议,在这样一条漫长的小说河流,一次一次覆盖、回旋、重新启动“这夜暗的大半其实只就是给那么一颗巨树遮埋着,虽说是微弱的,它映照着仅可辨识的那么一点光,地面上是重叠盘踞的老树根”(《头脑好的与树》),那核爆末日火焰意象;那一座座完全不同的精神病院;绝望的、自杀或是没自杀的青年;层层树叶、枝枒、闪烁光影后面隐藏的屈辱历史,或挫败者们的荒唐失动;或是,一个承受负轭了这宇宙噩梦怪胎婴儿的形象。
那对我来说,是进入他的“神话森林”的,第一座森林:窒息,夜暗的东京大楼峡谷或酒精气味,医院里被遗弃的悲惨的妻子和那怪物般的婴孩,因为受到灵魂最深处的创伤,像战后派那些小说家无法钻进已被核爆规模融烧变形的女人阴道,于是更悲惨的徘徊打转,那密林丛叶的“坏毁”的诗意长句。然后是另一个被世界玷辱、创伤的女人火见子,在那绝望辐射密林里,扮演救赎者(护士)的女性角色。
《个人的体验》这本小说,似乎是大江的神话曼陀罗森林,开启那“小说的方法”的第一个介面,第一次将读者(或亚洲读者)带进那个,有加缪、卡夫卡、萨特、本雅明、纳博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代”,那座有自杀者、附魔者、意识到现代性战争或核子机构之异化(不论是语言,或失去“个人”的自我感),那样的第一座小说森林。
一开始,那关于主角“鸟”在书店中,偷窥非洲地图的不可思议丰饶之意象:
“鸟抖着身子,凝目看地图的细节,环绕非洲的海像冬天黎明的晴朗天空,用动人的蓝色印刷。经纬度不是用三角板画的机械式线条,是用可以让人想起画家内在不安与余裕的粗线条来表现。那是象牙黑。非洲大陆有如俯首男子的头盖骨。这大头男子正忧郁地垂下双眼观看袋鼠、鸭嘴兽和无尾熊的栖居之地澳大利亚。地图下角显示人口分布的小非洲很像开始腐蚀的死人头;显示交通关系的小非洲则是剥除头皮,血管完全呈露的受伤头部,这些都鲜活地唤起暴力致死的映像。”
精神病院的完足、封闭宇宙,环场建筑成一个“当代的我们正活在其中”:哲学辩论,美学高度、一个或许对本雅明、波德莱尔、卡波提、普鲁斯特的“欧洲”的欣羡,栩栩如生重现眼前,譬如《头脑好的雨树》,或者疗养院意象,譬如《别人的脚》。在其内,是像《苍蝇王》,或符傲思《魔术师》、托马斯‧曼《魔山》那样一个“疯狂的古堡、高塔内正发生事”的翻译、观看的镜头自内朝外转播。可能是一场少年法西斯的集体霸凌、酝酿而终于胎死腹中的暴动、权力关系的流动、换串。
这可以是二十世纪诸多小说中关于“疯人院”,非猎奇、以怪诞风格满足“另一边的哥德风”惊异,一种悔罪感,遥迢时光久远过去的某个耻辱,不为人知的秘密,黑盒子。“到底当时是谁在哪个环节动了手脚,使后来的我们像耳半规管被剪断的鸽子,一直打圈,扑翅却摔跌,歪斜狼狈”似乎是大江小说一直持续的某种“叙事后面惘惘不安的黑盒子”。那且引动了里头不同角色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记忆版本之篡夺、重写、覆盖。
从《听雨树的女人们》里的高安康宝;到晚期风格的《换取的孩子》,少年的古义人和吾良在被遮蔽、马赛克掉的昔时,在场目睹一个秘叫(苍蝇王)式的人性堕落、返祖的虐杀那同志美军。这个恐怖回忆在《忧容童子》又被重新翻转、剥开、审视,成为人类黑暗行为的各种博物馆装置,乃至那段“时光证物”,在后来的《忧容童子》、《别了,我的书》,又一再被不同记忆,覆盖并涂改。
他的小说后面有一隐藏的“位置的难堪”,像泅泳自那本雅明《单向街》回望的,充满艺术灵光、十九世纪教养、尚未被空袭炸弹炸成废墟的文明建筑的,光焰梦境中溶出,爬上这泳池之畔,却凝视着那宇宙爆炸之初的神话学倒影。而哀伤的是,他中又要退回那举烛明亮的疯人院现景,眼睛却带着直视暗黑深处的残影。这样的“人类文明被‘雨树’或精神病院,暂存、暂时收纳”的奇异换日线位置,远比符傲思、波拉尼奥、麦尔康‧劳瑞,或《跳房子》的疯人院(或逃离疯人院之出走),都要复杂难解。
核爆的意象。脑疝畸婴的意象。格尔尼卡的末日画面。这些似乎皆不足以解释大江“将二十世纪人类奇怪的噩梦、恐怖、痛苦全揽上身,进入小说家全部作品不连续的潜意识中”。而是徘徊、困走、眼瞳被小说家造句的疯狂细节不断重塑真实──如《听雨树的女人们》中,那“坏掉的老友”高安康宝作为贋品的《火山下》的麦尔康·劳理;或《2666》的波拉尼奥──像是在二十世纪小说中盖了一座波赫士图书馆式的精神病院。
怎么说呢?
一如《听雨树的女人们》开章,那赞助这座“精神病院”(画面外的我们犹不知觉),或如一个熠熠发出文明(欧洲)光焰的最聪明精英脑袋的沙龙论坛,那个德裔女人奥雨嘉带着“我”,走出酒会人群,穿过长廊:
“我凝目看那暗夜的夜空。夜空里有种水湾的气息。我终于看出来,这夜间的大半其实只就是给那么一颗白树遮埋着,而在这夜暗的边际,虽说是微弱的,它映照着仅可辨识的那么一点光,地面上是重叠盘踞的老树根呈放射状伸延着,直到眼前。等到我的视觉逐渐习惯于这夜暗,我终于也看出它那黑色木板围墙般的四周围还微微地透出一种灰蓝色的光泽。树根发达得蛮可观,树龄好几百年,这样的一株树,就那么竖立着,把天空和遥远在斜坡之下的海,摒遮在它那夜暗之外。”
“这样的夜暗好像就会把看着它的人连人带魂都吸了去似的。”
那些指腹大小的小树叶如此繁密,会把眼前夜骤雨的水滴贮存,第二天白日仍滴落不停,像仍在下着小雨噢。
这样的一个位置──从灯光如昼的酒宴走出,在明亮与暗黑的边界,一个巨大的宇宙树影留存着“已发生过,已不存在”的曾经──如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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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图书出版信息:
《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译者:王中忱
出版年:2012-8-1
页数:231
定价:27.00元
装帧:平装
丛书:大江健三郎精选文集
ISBN:9787802519480
作者:骆以军,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长篇小说《西夏旅馆》2010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著有《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