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看电影《超人》时就想:克拉克绕着地球逆向飞行,究竟应该飞到哪一圈为止呢。有关“假如”的追索,终将落实到这个问题上:是整个重新安排,还是一切照原样来过,只是我们努力做得更好一点。即以母亲而言,是仅仅患病后得到及时确诊,还是根本就不患病呢。当然还可以再往前推——将我出走的二哥留住,乃至抹去母亲几十年里所有的不幸。我甚至可以在“假如”中为母亲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完满的人生。
我们只有在生之外或生之后,才可以把生安排得理想一点。
所以不是“假如”被理想化了,而是理想根本就是一种“假如”。理想不是对未来的设计,而是对过去的订正。然而过去了的,就不存在了。理想只在我们头脑之中,永远不会实现。
周作人曾在《〈夜读抄〉后记》中说:“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给。”一个人的遗憾与快乐,正是有着“取”与“给”,即感受到与传达出这样两种方向上的不同。“取”完全是独享的,仅仅属于该个体,随其生命之不存在而不复存在;“给”则超越该个体的生命本身,也关乎受者,在某种情况下且兼为受者的遗憾与快乐。
我每每想到母亲的种种心愿在她生前没有完成,觉得非常可怜。——我这样想,说到底是站在她的主体位置上;我是以她的态度和方式,去继续感受这个世界。这比起前述“假如”所引发的联想中之仍视死者为客体,好像更能显示不存在之后的存在。
母亲生病后,特别是病重后,我曾多次对她讲过“感同身受”的话。我还在文章中写道,张爱玲《花凋》中郑川嫦“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似应结合《留情》中“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着死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来看。米太太若有想法,或与川嫦相同;米先生则对此感同身受。
那么,在一个人死了之后体验其感受,是否也是感同身受呢。如果说在母亲生前,彼此间难免还有差异,甚至隔阂,而死则将所有这些都抹去了。现在我体验到她病重的感受,临终的感受,甚至死后的感受,虽然那个“身”已经不存在了。
只要在我的感受中总是搀杂着原本属于母亲的感受,只要我总是感受到她的不存在,她就存在。什么时候我不再站在母亲的立场去感受她身后的世界了,她才真正离开我。假如我对她曾经有过什么际遇、什么心情已经无所谓了,那她也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素不相信所谓“附体”一说。但这里所体验到的不存在者如何面对存在,似乎有一点接近于“附体”。
我说“有限不死性”一并落实于回忆与想象,然而情况还是有所不同。在后一方面,尤其是为“假如”所引导的心理活动,死者多少是被动地响应生者的召唤而来。而在前一方面,尽管不乏主动回忆之举,如周作人所说“当时我就想写一篇小文章纪念他,一直没有能写,现在虽然也还是写不出,但是觉得似乎不能再迟下去了”(《隅卿纪念》)、“不晓得有过多少次,摊纸执笔,想要写一篇小文给他作纪念”(《玄同纪念》);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往往不由自主地就回忆起死者,即所谓“忽然想到”,可以说完全是被动的,甚至连不再回忆下去都做不到。这里,生者的被动就是死者的主动。而主动性本来就是生命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的确可以从主动/被动来理解生/死。死就是一个人彻底丧失了主动性,完全变成对象了。反过来说,既然存在,那么就有某种主动性。不存在之后的存在,也是如此。
“生不如死”一语,常被用来形容人的某种生存状态,或为疾病所苦,或为感情所困,然而这里关键不在于有什么施与我们,而在于我们对此无法摆脱,只能承受,乃至承受不了。——甚至“逆来顺受”都还保留着一点主动性,此时则完全丧失了。
比回忆更能显示死者这种主动性的是梦。梦也是不存在之后的存在的一种承载形式。记忆和梦之于生者,都是不受控制的,甚至可以说有种强制性,而这在梦中表现得尤其明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没有这么一回事。
相对于金昌绪《春怨》说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我还是更相信《论语·述而》所云:“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再来看鲁迅所作《明天》:“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接下去只写了“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单四嫂子早睡着了”,小说即戛然而止。后来作者在《〈呐喊〉自序》中明确地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这可以看作是对孔子所体会到的梦之无可把握的最好诠释。不是你想梦就梦,不是你想梦见什么就梦见什么,它总是不期而至。
相对于回忆和想象,梦还有两个特点,更能体现不存在之后的存在。一是梦更具体,虽然做梦的人醒来所能记住的内容相当有限,甚至完全遗忘了;但是,无论回忆还是想象之中的死者形象,实际上都比梦境里的要模糊得多,所谓“历历在目”只是文学作品里所描写的内容而已。
二是梦更持久,关于死者的回忆和想象,会随着死亡时间的久远而逐渐淡漠;而关于死者的梦,却往往时隔多年突然呈现,就像不速之客似的。
母亲去世后,我常常梦见她。有些梦醒来就忘了;有些还记得,我顺手写在第二天的日记里。未及写下的,也就忘了。有时同一个晚上几次梦见她,但往往像鲁迅在《梦》中所说:“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
我关于母亲的梦都很简短,也很平凡,绝少怪异之处。有的是过去真实生活情景的再现,不过稍经改造而已;有的则显然如弗洛伊德讲的属于“愿望的达成”,但相关的愿望亦很单纯明了。不少梦里母亲并非主角,只是存在。有的梦涉及母亲的病,可见我仍未摆脱因此事而产生的焦虑。但最重要的是,母亲几乎在所有梦里都活着,活得像她生前那样;她甚至一直活到自己的身后。
作者: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