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我们不了解的世界—— 读《我的凉山兄弟》

《我的凉山兄弟》快读完的时候,正好听我父母给我讲一件小事。他们去街上买菜,在街角遇见一个彝族小伙子。(在这本书中,作者一直按这个族群的方言,称之为诺苏人。普通话体系里,才称他们为彝族。)小伙子正在卖野板栗。一般的板栗卖四元一斤,他的板栗很小,却要卖十元一斤。但我父母吃过这种板栗,知道这个比普通的香,值这个价。父母称了一斤,只有百元的整钞,小伙子的生意还没开张,找不开零钱,于是,小伙子说,你们买了菜回来再给吧。

等我父母换了零钱回来,正看见城管在赶小伙子,小伙子很顺从。我父母却很生气。旁边都是摆摊的人,他们唯独驱赶这个诺苏小伙子,况且,他占的地方最小,只铺了一张小小的裁开的塑料袋。旁边还有一袋板栗,可能有百十来斤。

我感到有些惊讶,问我父母,那小伙子可是穿的他们民族服装?父亲说,没有,穿的是民工常穿的西服,靠墙蹲着,但从面孔一看就知道是诺苏人。我父母早年支援三线建设,在凉山修过铁路,熟悉诺苏人的长相。我父亲还和小伙子攀谈了几句,小伙子说他来自甘洛县。

我猜城管多半也认出了他是诺苏人,才会区别对待。诺苏人在成都,长期有着不好的名声。十多年前甚至更早,成都市民通常认为诺苏人是小偷、贩婴者、吸毒贩毒人员。能避则避。

成都文化圈的朋友中也有些诺苏人,他们有诗人、作家、记者,大家通常认为他们有才华,能喝酒,有着奇怪的身世,懂奇异的文化,会唱奇特的山歌。大家想起他们的时候,并不会把他们与街上流浪的诺苏人相联系。

我一位很好的朋友在研究古诺苏文化,他讲起来头头是道,旁人却如听天方夜谭。诺苏对于其他四川人来说,地理距离上很近,心理距离却十分遥远。

那是一个我们不了解的世界。

因此,如果不是另一位热爱人类学的好友推荐,我可能都不会发现这本书:《我的凉山兄弟——毒品、艾滋与流动青年》。

这是年轻的女人类学者刘绍华历时十年,在凉山用了二十个月所做的田野调查。

(《我的凉山兄弟》一书中,寻常的利姆乡民住屋庭院,墙上挂满黄澄澄的干玉米。)

在这个过程中,她深入一个小山村,住下来,跟村里人学诺苏语,交朋友,观察他们的世界。作者在序言里说道:“这是一本关于探险玩耍、为非作歹、吸毒勒戒、艾滋茫然、时代差异、文化冲突与兄弟情谊的故事。”

但作者深入那里所做的调查并非像这几句话那样轻松有趣。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村子,贫困,封闭,距昭觉县城尚有十多公里,坚守传统,青年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迎来的却是海洛因泛滥,后来更严重的是艾滋侵袭。作者从小事件、个体人物开始,慢慢揭开令人惊心的现实。

这些从现实出发的分析,也解了我心中很多疑惑。

比如,为什么会有成群结队的诺苏年轻人在城市里行窃?

作者发现,诺苏传统文化里,在本族里行窃是犯了大禁忌,但从遥远的古代传下来,部族之间战争方式,其中也包含了掠夺对方的财物。在现代社会里,诺苏青年缺乏文化教育,在城市里几无生存之技,选择行窃就是很顺当的事情了。这导致城市里的人们对他们愈加歧视,难有立椎之地,形成恶性循环。但诺苏青年并不介怀,去城里游荡历险,是少年时期就开始向往的。到达城市,是他们的成人课。被抓捕关押,反倒成为他们生命的座标。他们没有犯罪入刑的耻感,仿佛只是一场外出游牧的冒险经历。支撑他们这种乐观精神的是对故乡文化的依赖。他们一般几个月就会返家一次。到家和离家时多数会举行一些宗教仪式。直到三十左右,青年厌倦了在外面的游历冒险,他们才回正式返家,稳定地生活下去。

但比偷窃问题更大的,是毒品。由于地理原因,他们的家乡处于一条海洛因通道上,在城市,漂泊的他们也很容易被卷入吸食毒品。这也跟他们祖辈对鸦片的认识有关,最初他们的文化中缺乏对此的警觉。2001年以前,这个小小的乡村,便有275人死于吸毒。

随之而来的更大的问题是艾滋病泛滥。

作者观察到,族人里的“家支头人”对此忧虑不已,他们想出办法与这两大疫情对抗。也有国际外援,针对艾滋病的治疗计划。但现实与计划很难接轨。

古老的部族突然面对现代社会,同时又缺乏政府最重要和最基本的支持,比如教育、医疗等等,在强力冲击之下,部族崩溃瓦解。

从作者的介绍中,我印证了身边研究古诺苏文化的朋友的一些说法,比如这个古老的部族特有的文化,他们讲究的族谱传承,严格的男女之防,严守血统观念,等等。

这本书既是扎实的人类学田野调查,又好看传奇。我认为,更重要地是,文中分析的诺苏人的现实困境。假设有一天相关的管理者能够通过这本书,更多地了解他们,制定的政策有真正的关怀,也许就能改善一些他们的状况。

也正因为读了这本书之后的理解,我听到文中开始所述的故事时,更感到气愤和悲哀。那位来卖板栗的诺苏青年,在这个城市里迈出了多么艰难可贵的一步,但这种努力很可能就被城管毁掉了。

前几日,我还看到一则新闻,说某地诺苏每年有一个“摸奶节”,年轻女人都要袒胸露乳,任由男人抚摸。我立即知道这是一个为了旅游宣传假造的“民俗”。从刘绍华的调查中得知,因为诺苏人对自己的血统非常看重,性在他们那儿的禁忌远远超过其他民族。

可想而知,这种旅游宣传出台,对当地文化的伤害是多么严重。正如更早的时候,我听说在某地有人利用当地人的走婚习俗,对女性旅游者开放“走婚”红灯区。

作者刘绍华写下的这份调查,饱含同情和悲悯,因为了解,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看待很多现象,才更深刻地体会到一个古老部族的挣扎,也正因如此,她为此书的命名为“我的凉山兄弟”。

最近这几年,由于沿海有些企业转到内地,加之建筑业的兴盛,成都蓝领的工作机会多了起来。我从书中也看到,现在诺苏青年到了城市,也渐渐能谋到一些工作,但愿这能逐步让他们摆脱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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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凉山兄弟——毒品、艾滋与流动青年》

作者:刘绍华

出版社:群学

原作名:PassagetoManhood:YouthMigration,Heroin,andAIDSinSouthwestChina

出版年:2013-1-21

页数:400

装帧:平装

ISBN::9789866525674

作者:西门媚,小说家,独立作家。代表作品长篇小说《实习记者》《看不见的河流》、随笔集《说我爱你》《结庐记》等。先后在《南方都市报》《南都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东方早报》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小说多发于《信睿》《山花》《芙蓉》《长江文艺》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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