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床,今天要去嘉义喔!”早上起床时妈妈这样说,那时我刚上小学,家里还没开始做生意,住在台中县一个小村庄,弟弟妹妹都还很小,妈妈会帮我们换上新衣服,还没走出门已经听到外面爸爸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五个人挤一台摩托车骑到丰原,快接近火车站的时候我们会在一个水果店停车,买盒包装精美的水果(通常是苹果或水梨),我知道这些动作意味着要回外婆家了。
小时候我分不清楚嘉义县跟嘉义市的差别,只知道外公外婆住在嘉义,过年期间爸妈会带我们搭火车回外婆家,嘉义对我而言只是妈妈口中童年的记忆地,我模糊地记得鸡肉饭很好吃,记得回外婆家就代表着可以吃铁路便当,记得火车匡当匡当快速跑动的声响,火车上人满为患,五个人挤两个位置,弟弟经常会突然哭起来,我们会在外婆家待上两三天,总是吃吃喝喝,常会搭着舅舅的车子去另外一个舅舅家,他们会带我们去放鞭炮。童年的记忆有许多都不真切,但我却对外婆跟外公彼此用日文交谈的画面印象深刻。
高中一年级寒假我们全家曾跟舅舅他们一起到阿里山,深夜里气温骤降大伙都冷得发抖,那天妈妈怎样都不肯下车,独自一个人在轿车里裹着棉被睡觉,我们一群人搭上登山小火车,途中还遇见参加“救国团”溪阿纵走活动的大学生,妹妹跟他们聊得很开心,对我来说那是不可思议的长途远征,不料几年后我妹妹也参加了那样的纵走。终于上了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星星那么大那么近,满天繁华灿亮,似乎伸手可触,有人捡来树枝生火让大家取暖,我们就着火光躺在空地上看星星,身上裹着大衣跟棉被,听着大人边喝酒边聊天,渐渐打起瞌睡,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觉得星星会掉下来,睡没多久就被喊起来看日出,然后一整天都在爬山,只记得到处都是树,我妹妹一直问舅舅:“这是什么树?”也难怪长大后她读了森林系。成年后我自己去过几次阿里山,阿里山的美景早已闻名,登山铁道、森林、神木、云海、日出和晚霞,都是国际级的景观,我的外国朋友每次到台湾都指明要我带他们去。考大学那个暑假我为了闭关读书跑到到嘉义去长住了一个月,那时我已经知道外婆家住在嘉义市,小舅舅住在民雄,那是嘉义县。那个月我没有如预期那样苦读,反而跟着大舅到处玩耍,去兰潭水库(舅舅说他们年轻时都去那儿约会)、梅山赏花、每天晚上都去夜游,短短时间内我长胖了四公斤,皮肤晒得好黑。
(阿里山的小火车)
大学毕业后我除了写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台湾中南部大小乡镇跑,不管是高速公路(那时只有一高),省道县道山县海线(我总分不清楚跑的是台几线?)记忆里我们就像一个骆驼车队或流浪吉普塞人,箱型车里载满货物,一站一站停靠,我们会停车在任何一个杂货店、五金行、超级市场、书店门口,对店家递出名片,询问他们愿不愿意让我们的货物在店里寄卖,达成协议后,这家商店就成为我们的客户,每个月定期送货收账,成为路线里新的一个点,慢慢地,点连成线,高峰期我们有十几条路线,两百多家客户。
这些商店散布在新竹以南直到屏东县市,以一天内开车来回作为标准分成许多路线,随着销货量与叫货频率的变化,路线也可随意搭配,当送货员的那几年我出了几本书,也常到各大学去演讲,对我来说那是两种不一样的旅程,一种是坐在箱型车的助手席上,一站站攻城掠地让我们的商品销售出去,另一种是搭着巴士火车出租车或飞机,到达指定的大学或文化中心或其他演讲地点,有学生或者主办单位的人来接送;这两种旅程我看见不一样的景色带着不同的心情,有时不免会互相渗透交错,比如我总在送货的途中构想小说情节,而当我去演讲时又不禁想起同样的路线上不远处就有我们合作的店家,更有时,我会在忙着补货算账的某家书店平台上瞥见自己刚出版的新书。
即使跑遍各大小县市乡镇,或许因为与外婆家的记忆相连,每次送货到嘉义,只要时间许可,我总是代替母亲去探望他们,于是小时候回外婆家的记忆每隔一两个月就会上演一次。我好喜欢那些地名,东石、布袋、水上、太保、民雄、蕃路,做的是小生意,营业幅员却如此广大,其他的业务员总好奇问我们为何跑这么远,两个女孩子开这么大的车不害怕吗?工作是辛苦的,长达几个小时都在车子里,只有窗外风景、车里的闲谈与收音机里的音乐,为了让重复单调的工作变得像是一趟旅行(多少有点自我安慰的效果),我们经常到处寻找有名的小吃,发现没见过的风景、建筑,有时还会买回大包小包的当地名产,我们也在这些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
嘉义县每个月必去的地点有几个,从大林交流道下,到民雄,我们在大林有四家店民雄则有五家店,这天的行程不赶,车子开得悠哉,还有闲暇可以吃午饭(一般工作忙碌时我们多半随意找个路边摊吃面,十五分钟解决一餐)。民雄最知名的小吃是民雄肉包,但我个人更偏爱“民雄鹅肉”。有趣的是不管到哪儿,有名的小吃总会闹双包,不管是家族分裂或者主厨出走,或只是名字相同,会出现“老牌”“正老牌”“创始人”“正宗创始人”等名号弄得人眼花缭乱,当然人各有所好,自由选择,民雄火车站附近的鹅肉就有两家,两家我都吃过,不管谁才是正宗,我也有我自己的偏好,我爱此处的鹅肉,便宜新鲜,肉质鲜美滑嫩,吃完还要外带回家,跟我一起工作的司机前后四五任,我都带他们去吃,大家无不赞赏。
走海线是另外一种风景,东石布袋如今已成观光胜地,有各种业者规划的旅游行程,多年前并非如此,我记得当时我们的货车行驶在道路上,空气里弥漫海水腥鲜,放眼看去,一处连着一处的鱼塭,池里水车转动的溅起水花,落日把水光打得好亮好亮,不时会有几只白鹭鸶飞起,那画面真是漂亮。
因为送货的路线是随着商店的分布而规划,有许多地方我们并没有架设贩卖点,只是路过而已,于是更多地名成为我心中悬念,我喜欢看着路边的风景随着地标的变化慢慢转变着,喜欢一路上默念着那些我还没去过的村庄或路名,这样的习惯一直维持到现在。
那几年的工作经验让我能耐长途搭车,在国外旅行时也经常连着几天搭公交车或巴士一路跋涉,在异国的巴士上我时常在想,人对于远行的需要到底是基于什么呢?远到什么程度才算远,我们为何要提着行囊从一处转到另一处,为何向往着存在于地图上陌生的地名,是否不曾亲眼目睹、没有用眼睛耳朵各种感官去体验过,地名就只是一个名字,等到那个名字跟自己的经验有某种关连,才会产生特殊的意义。我经常会异国的路上想起在台湾送货的那几年,漫长的车程里,从窗玻璃望出去的风景,都市、乡村、起伏的山路、路边树木、稻田、经过的车辆、房屋、农舍、行人、甚至是飞过的鸟群,仅隔着一层玻璃窗,外面景物不断变化,我们向往着远方,而远方却在不远处,仿佛伸手可以触碰,却又那么模糊,都像是风景图片,像无声电影,在我眼前一幕幕播放,走过去,走过去,这样伴随我走过记忆,慢慢从远方走向自己。
作者:陈雪,台灣小說家,著有《蝴蝶》《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多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