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永乐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2002年赴美之前,曾因签证被拒而滞留北京半年。虽不知前路通向何方,干脆就横下一条心,不工作不挣钱,整日与友人读书论学。一日,在柯小刚的博士生宿舍和另外一位朋友徐晓宏(现在耶鲁大学读博)讨论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柯小刚在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偶尔插几句嘴,在座还有一位从美国回国的博士,一开始还在听着,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们三人对视,拼命掩住嘴巴,让自己不要爆笑出来——显然,在那一刻,我们都想到了《论语·公冶长》里的典故:“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那是夫子少有的骂人骂得极狠的话,在此刻情景重现,岂不妙哉!
从此心里一直对那位老兄有一点点不怎么厚道的成见。直到在美国呆了三四年,发现自己的想法发生了大翻转——现在我倒是认为“昼寝有理,打鼾无罪”了。我回国两次,每次都带着一两箱子的书,但到两三个月的假期结束,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怎么翻那些书。时间都花在哪里了呢?就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走亲访友。实在无聊了,也不会想到看书,把头一低,就打起盹来。另外一个变化就是,出国之前,喜欢逛书店,一看到书就买。但出国之后,变得对书店毫无兴趣,一进去就匆匆出来,根本就没有了买的欲望。看到柯小刚等朋友仍然是整天凑在一起,严肃地探讨中国思想的天命云云,心里五味杂陈,觉得人家是干着点严肃的正经事,不像我现在这样游手好闲。但要让我凑进去,却又发现自己的心境根本适应不了那样的讨论,还是打盹吧。
于是由是可知,夫子的狠毒的骂人话,现在终于要用到自己身上了。而追溯一下自己心境如此散漫的原因,归结起来,就是留学了。时人多知留学之利,而不知留学之害,罄竹难书。试列举若干如下:
之一,时间急迫,读书而无自主思考。以加州大学的学制,一年三个学期,每个学期十个星期。如果修课的话,要阅读大量的文献。急匆匆地看,急匆匆地讨论,急匆匆地写出论文交帐。所思考的问题是教授提供的,顺着他们的线索往下想,而不是问自己到底从里面读出了什么问题,跟自己的背景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勾连,从而细心反刍,努力消化。如果学了些东西,也是凭空移植来的,覆盖在原来的地基上,并未在其上生根发芽。如此填鸭式的读书,怎么不让人翻胃?
之二,由此一点发展出,好奇心与探索欲望的下降。每日生活若都是疲于奔命,自然是奉行“最少主义”,任务越少越好,事情一完成,就睡觉去,而懒得自己再去主动作什么探索。
之三,学校图书馆相当好,要什么资料,基本上都可以获得。但书店里卖的书太贵,根本买不起。由此生出的一个习惯就是再也不逛书店。不逛美国的书店倒也罢,这个习惯带回国朝去,就变成了不逛国朝的书店了。
之四,生活枯燥单调,无亲少友,亦无可日日共坐论道者。久而久之,心态变得极为抑郁。于是深感国朝生活之丰富。一旦回国,如同囚鸟出笼,天高地阔,便再也无心向学。呜呼!
之五,以非母语思考,如隔靴搔痒,智力水平大大下降。我相信一个人最聪明的时候还是在他用母语思考的时候,用非母语思考,即便掌握得相当熟练,思考水平也会大打折扣。这不仅是一个IQ的问题。海德格尔云:语言是存在的家,我们只能通过语言去接近存在。非母语总是不能给人以痛感,如此感觉到的现实,也往往就是有相当距离感的,不能刺痛人的。更要命的是,长久地使用一门非母语,导致的是对母语的感受力也下降,这样即便以母语来思考,感受力也大不如前。这一恶,我认为是留学诸恶中最要命的。有此一恶,人的理论想像力的深度与穿透力均大打折扣。即便在学术规范上做得周全,但若不能予人以痛感,又有何贡献呢?
之六,久居海外,错过国土上诸多有理论意义的精彩之事。欧美社会,数百年以来,已然定型,很少会出什么新异之事。而国朝正处于历史大开大合之际,充满着可能性。理论家思考现实,而现实不是别的,正是各种可能性的总和。许多事情,不在现场,即很难感受到可能性是如何展开,并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必然性。若缺乏现场感,理论即会丧失必要的穿透力。
之七,不可忽视,学术规范会束缚人的思想。欧美学术分工已然非常精细,很多时候做某方面的专家,会两三招数,已足以养家糊口;而且人家有从自己的存在处境出发关心的问题。很多留学生从生存逻辑出发,投其所好,捡个别人没有做的空白来做,如此饭碗可得以保障。如此生存逻辑,自然无可厚非。但国朝历史大开大合之际,或需不同之德性。为自己谋得了饭碗,却对国朝已无多少贡献,此亦一弊也!
之八,因在海外种种不适,生出逆反心理,专与洋人唱对台戏。凡敌人反对的皆赞成,敌人赞成的皆反对。如此看似独立自主,但其实仍然是依附他人,因为离开他人的参照系,自身的赞成与反对都没有什么内在价值。
以上诸弊,相信身在海外留学者,均有普遍感受。我等可自我安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留学海外,乃冶炼利器之举,中途有种种不适,但最终宝剑出鞘,必可见血。不过这其实也只是自我安慰,因为见过太多的人在那里铸剑,最后铸出的是废剑,甚至是废铜烂铁。
自然,以上诸弊,乃与诸利共存:如开阔视野,获得严格思维训练,学得多国语言,等等等等。然时人因倾媚欧美,常只见其利,而不见其弊。吾友之中,小刚深知其弊。小刚曾在德国留学数载,学业顺利,然而始终深感思想无法自由,宁可放弃取得德国博士机会,回北大完成博士学业。小刚如此斩钉截铁,吾深为佩服。吾知自己终究是俗人一个,不能下同样决心。
昔者梁任公游历欧美,正告留学生云:今日之留学,为的是未来不需留学。 吾心深然之。但愿下辈人成长之时,已有成熟的学术传统可供继承,而不需负笈万里,受这零碎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