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少华
我觉得,除了鲁迅那样格外伟大的作家,许多作家走上文学道路的第一步都可能是相当卑微的,至少不那么伟大。比如如今很伟大的莫言,比如伟大了好多年的村上春树。
先说莫言。这位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摘取者是如何迈出第一步的呢?好在莫言对此毫不忌讳——莫言从未像他贤侄那样暗示自己是齐国重臣管仲的后裔——甚至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演讲的时候也敢于“家丑外扬”,宣称他当作家的初衷就是为了每天吃三次肥肉馅饺子。为了史实的严肃性,容我将原话照搬如下:
“我的作家梦是很早就发生了的。那时候,我的邻居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被打成右派、开除学籍、下放回家的学生。我与他在一起劳动……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聚集在一起谈论食物。大家把自己曾经吃过的或者听说过的美食讲出来让大家享受,这是真正的精神会餐。说者津津有味,听者直咽口水。大学生说他认识一个作家,写了一本书,得了成千上万的稿费。他每天吃三顿饺子,而且是肥肉馅的,咬一口,那些肥油就唧唧地往外冒。我们不相信竟然有富贵到每天都可以吃三次饺子的人,但大学生用蔑视的口吻对我们说,人家是作家!懂不懂?作家!从此我就知道了,只要当了作家,就可以每天吃三次饺子,而且是肥肉馅的。每天吃三次肥肉馅饺子,那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了。从那时起,我就下定了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作家。”
决心产生行动。据莫言的哥哥管谟贤介绍,一九七四年即莫言十九岁那年,他被派到胶莱河工地干活。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冷得晚上睡觉时鞋直接冻在地上拔不出来。而且活又累人,干部非打即骂——就在这样活着都很艰难的严酷环境里,“莫言竟然尝试写小说”!不过,莫言可就没有村上幸运了。村上写第一篇就获了奖,而他写一篇被退稿一篇,直到一九八一年才在保定市一家名叫《莲池》的一般文学刊物上勉强变成铅字。
下面说村上。别看村上比莫言大六岁,而迈出第一步的时间却比莫言晚了四年。当然,村上不可能为了一天吃三次肥肉馅饺子——村上当时在开爵士乐酒吧,他亲自掌勺,除了没有肥肉馅饺子,吃什么有什么。那么说村上写小说的初衷就比莫言伟大了不成?却又未必。村上不止一次不无得意地提到这一点。为了同样保持史实的严肃性,让我把他谈跑步那本书中的一段话照译如下:
“写小说念头的出现可以锁定在一个时刻:1978年4月1日下午1:30左右。那天,我在神宫球场外场席一个人喝着啤酒看棒球赛。从所住公寓步行去神宫球场没几步远。我当时就是益力多棒球队的球迷。天空一丝云絮也没有,风暖融融的,一个无可挑剔的美妙春日。那时的神宫球场外场没有设置座位,斜坡上只铺展草坪。我歪在草坪上,一边啜着啤酒仰望天空,一边悠然自得地看球赛。……第一击球手希尔顿(从美国新来的年轻外场手)打出左场球,球棒迅速击中球中心那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球场。希尔顿飞快地绕过一垒,三步两步跑到二垒。‘好,写小说好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动了这个念头。一碧万里的天空,刚刚返青的草坪的感触,球棍惬意的声响,这些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时,有什么从天空静静飘落下来,而我把它稳稳接在手中。”
这个念头催生的就是《且听风吟》那篇处女作。一出手就获得了好生了得的“新人奖”,从此长驱直入。故而有莫言也读过并感叹“那样的作品我写不出来”的《挪威的森林》和《海边的卡夫卡》。看来,无论莫言还是我们大家都应感谢那一时刻的那一尖锐而惬意的声响。当时球场所有观众肯定都听到了那一声响,但惟独村上从中听出了上天的召唤,一如工地干活的人中惟独莫言因为听了“一天吃三次肥肉馅饺子”的描述而下了当作家的决心。恕我重复,作为文学之旅的第一步,两人都谈不上伟大。较之伟大,更近乎卑微——卑微的第一步。
相比之下,我的初衷或启动若干次的第一步倒是伟大的——我就是想写一部“《围城》第二”,就是想用来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一来光宗耀祖,二来为国争光。然而始终没能写出,第一章都没写完就陷入了真正的“围城”之中。如此看来,伟大的第一步未必产生伟大的作品,而卑微的第一步倒是可能同伟大相连,怎么回事呢?后来还是村上把我从“围城”中搭救出来。村上认为小说家的“资质”有三项:最重要的是才华,次重要的是精神集中力,再次是后续力或耐力。才华是天生的,因而无论量还是质都无法由作家本人任意操纵。“才华这东西同自己的计算无关,要喷涌时自行喷涌,尽情喷涌完即一曲终了。一如舒伯特和莫扎特,或如某类诗人和摇滚歌手,在短时间内将丰沛的才华势不可挡地挥霍一空,而后年纪轻轻就戏剧性死去化为美丽的传说——这样的活法诚然光芒四射,但对于我们中的多数人恐怕没有多大参考价值。”
也罢,让我乖乖承认好了:我没有当小说家的才华,还是老老实实当教书匠和翻译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