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直到十八岁才知道确切的答案。
儿子比我幸运,他两岁时,我便带着他去大同姥姥家,坐火车穿过太行山,一路看着风景。多数男孩天生喜欢追求速度和力量,火车是是工业时代最能代表力量和速度的符号,没有几个男孩童年时不喜欢火车。我和我的儿子亦是如此。
今年六一儿童节前一天,我带着儿子去了北京东郊的中国铁道博物馆,这个占地数百亩的博物馆对我而言,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所在。1993年我来到北京时,先栖身在酒仙桥一个“7”字开头的国有大企业,那时候酒仙桥还是个孤悬北京东北郊的工业卫星城,这里的一切,和东北或者西北某个工业小城毫无二致。我所在的厂区东边几公里,便是一条封闭的环形铁道,那是铁道部的试验基地——即现在博物馆所在,但是我从来没有涉足过那片颇为神秘的地区。
带儿子走进博物馆上万平米的展厅时,不但他欢喜雀跃,我也略略有些激动。机油味铺面而来,一列列车头、车厢横亘在我的面前。
这些坚硬的钢铁动物,不仅是许多男孩子的最爱,也是一个古老帝国想重新焕发青春活力所寄托的符号。
在展厅的一角,有一个袖珍型蒸汽机车,那体积和现在一辆“悍马”越野车差不多,车身上的“0”编号标示着这辆机车的辈分。我国最早自主修建并投入运营的铁路是唐胥(唐山之胥各庄)铁路,于清光绪十七年(1881年)落成,铁路运营方并于1882年从英国苏格兰机车厂购入当时售价约为24800大洋的“0号”机车。然而这台机车来到中国后命运多舛。
以光绪帝的生父醇亲王奕譞为首的守旧派官僚一直反对铁道的修建,并提出建铁路的“四失”和“五害”。“四失”指的是:一为资敌,二为扰民,三为失业,四为夺民生计。“五害”指的是:一害舟车、二害田野、三害根本、四害风俗、五害财用,他们认为,修筑铁路,“祸国殃民,莫大乎是”。
可随着唐山开平矿务局的设立,产煤量剧增,煤炭这种“洋务运动”中最重要的能源运输成了大问题。瞅准机会,1879年李鸿章奏请清政府修建一条煤炭外运的铁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朝廷终于点头了,唐胥铁路长约10.4公里。于是,“0”号机车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可火车刚一运行,就遇到大麻烦了。清朝历代皇帝葬在唐山境内的东陵,离这条铁路很近。当时火车是用煤炭为能源的蒸汽机车头牵引,火车一开动,黑烟滚滚,汽笛声十分刺耳。守陵官员立即向皇帝和太后禀报,说这种洋人发明的怪物惊扰了皇陵里的列祖列宗。在那个时代,皇陵是神圣不可侵犯 的。
按照《大清律》,破坏皇陵那是大罪。“如延烧殿宇墙垣,为首拟绞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树株关系山陵荫护,盗砍与取土、取石、开窑、放火者,俱于山陵有伤,亦大不敬也。不论监守常人,为首者斩,为从者充军。”砍伐陵区的树木都可能是死罪,那吓着先皇地下之灵,就更不得了。于是,铁路运行方只得停止烧煤做机车动力,换用几匹马拉着这机车头在道上行进——电影《让子弹飞》开头一幕是有所本的。
当然,马拉火车的滑稽剧没上演多久,守旧官僚到底挡不住蒸汽机在帝国的土地上吞吐驰骋。最终,帝国也完蛋了,这辆机车静静地躺在唐山机车厂一个仓库里。1976年大地震被砸坏,1979年被发现,后经过修理成为铁道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展厅最中心的位置摆放的是两台政治符号性最强的蒸汽机车:“毛泽东号”和“朱德号”。
抗争胜利后,中国最为富庶、工业基础最完备的东北地区成为国共两党必争之地。共产党棋高一着,捷足先登,派众多得力的干部和大军挺进东北。1946年,中共已占据了东北重要城市哈尔滨。这一年10月,在哈尔滨车务段的肇东站,经过27个昼夜的劳作,工人们终于抢修出了一台蒸汽机车。经过当时的中共中央东北局批准同意,机车被命名为“毛泽东号”。
国共内战期间,“毛泽东号”承担着运送部队和战争物资的任务。当时有一句口号:“解放军打到哪里,铁路修到哪里,‘毛泽东号’就开到哪里。”这辆机车随着共产党大军的炮火进入关内,进而见证了新政权的成立。可以说,“毛泽东号”是中国共产党先占东北而后领全中国的一个缩影——也因为这样的政治符号意义,“毛泽东号”作为火车机车的一个谱系被延续下来了,蒸汽机车、内燃机车、电力机车,都有“毛泽东号”,而今已有第五代了。
小儿天真而无知,自然不了解这些历史,他对那些黑黢黢的蒸汽机机车和方头方脸的内燃机车不感兴趣,而是一眼就喜欢上流线型的CRH-3动车组模拟驾驶舱。对我来说,上大学时所乘坐的绿皮车的机车车头和车厢,感觉最为亲切,因为它们承载了我童年的梦想和青年时代的奔波。
1977年我上小学时,红歌《火车向着韶山跑》还在传唱。然而,火车和铁路是什么样子,我们依然没见过,我们学校五位教师都是本村的民办老师,有一位当校长的张老师,当兵复员回来,他坐过火车。
火车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张老师告诉我们,它顺着铁道跑,长长的像一条蛇,肚子里可以坐下千把人,轰隆隆往前走,头顶上冒出黑烟。
肚子里可以坐下千把人的“长蛇”,那又是什么样子?铁道,又是什么样子?没人能详细说清楚,于是我们这一群乡村的小娃娃,在一起想象大山外面的火车。做游戏时前后相牵成一长龙,最前面的领头人扮演司机,大伙儿一起高喊“呜呜呜”,一字长蛇阵地往前冲——我们想象的火车,就是这样。
当时,离我家最近的铁路是故乡以北约八十公里的湘黔铁路。这条铁路于1972年修成,穿越在湘中、黔中那些高山、深沟之间。那一年我刚出生不久,我懂事时,就知道邻居立叔叔有一顶视若珍宝的斗笠。斗笠,在湘中农村是平常物,而立叔叔这顶斗笠不平常处,乃是上面印有醒目的一行字:“湘黔铁路会战留念”。为湘黔铁路,原邵阳地区下辖的十数个县市,出动了几十万民工参加修建,历时两年多。这些民工除了吃饭外,几乎是无偿的,工分在自己所在的生产队计算。立叔叔是这其中的一员。
湘黔铁路建成通车后,邵阳却因此衰落了。从宋代以来,邵阳城一直是湖湘通西南之门户。中央王朝要控制西南,必须以邵阳为基地。湘黔铁路经过了原来宝庆府所辖最北的新化县城,到了80年代,邵阳地区析分出涟源地区 (后改名为娄底地区),新化县划归新设立的地区。从此,铁路干线湘黔铁路与邵阳无关。整个邵阳,只有一条“断头路”——娄邵线。这条单线铁路九十八公里,起于邵阳北部新兴的娄底市,到了邵阳市便是终点。在水路衰落,航空、汽车运输量极不发达的计划经济时代,铁路运输至为重要,当年的西南锁钥邵阳,沦为了交通 “盲肠”。
1989年秋天,我接到了西北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便怀着“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欣喜之情,负笈北上。我的姐夫陪着我,步行四华里,在一条乡村公路旁搭拖拉机,一路蹦达到我上中学的镇上,然后买客车票搭班车到邵阳市,在火车站坐上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火车与铁道。其实当时的火车速度很慢,可看到窗外的树木和村庄急速地消失,我感觉到这就是“飞驰”。延伸的铁轨带我去远方,少年的心中,充溢着和火车汽笛长鸣一样的豪迈之情。我在长沙、郑州两次倒车,经过了京广线、陇海线这两条中国最重要的干线,在硬座上整整坐了五十个小时,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到达了目的地兰州。
这一刻,站在展厅里,在不同时代的机车、车厢身影下,我忆起了童年时想象火车的往事,也凭吊着我那消失在远方不再回来的童年。
作者:李勇,曾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入语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