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地有司为了孔方兄,大打旅游牌。就像对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穷凶极恶的争夺一样,“诗城”这响亮的名号,也免不了多地官府的“围攻”。四川的江油、安徽的马鞍山,其地之官府都自称为诗城。前者据说缘于李白出生在那里,后者据说因为李白死于该地。
两地的争夺会不会造成一个由李白所带来的“血案”,我不能明确断定,但我知道他分身乏术。因为谪仙面对过于拜金的官府,也只有徒唤奈何。大约他们知道酒仙亦是凡人,写过一些自高身价,巴结权贵的诗:“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即便流遣夜郎,他也忍不住要怀念,“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当然,争诗城名号及其归属,固是名利使然,但似乎比山东阳谷和清河县为争西门庆故里的归属权,差点打起来,还算是要有品位一点。
仿佛“三英战吕布”,奉节作为“诗城”的名号,从历代诗人和民众的称誉里,而非官方的巧取豪夺下,杀将出来。无论是从过往或参与写作的诗人之夥:举其著者如陈子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孟郊、白居易、元稹、刘禹锡、韩愈、李益、李贺、陆龟蒙、苏轼、苏辙、黄庭坚、王十朋、范成大、陆游、赵孟頫、杨维祯、胡应麟、钟惺、杨慎、朱彝尊、王士祯、张问陶、李调元、谢无量、吴芳吉、乔大壮、流沙河等,还是从写夔州诗之多——2009年,收有742家,诗作4464首的九卷本《夔州诗全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当然这远非全璧——江油、马鞍山都是手下败将。
如果你认为只是这两项数据占上风,还不足为凭的话,那么三地诗作从质量来较高下,江油及马鞍山也只有落荒而逃。单举李杜二人来说,李白《朝辞白帝》、《长干行》、《渡远荆门》等,杜甫《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登高》、《白帝》、《旅夜抒怀》等,都使它地望尘莫及。
对于一个生在诗城的人来说,若你只是个普通民众,当然会因这么多有名的诗人咏及自己的故乡,会有些自豪感。但你若是个生在诗城,却还想在众多诗人咏叹自己的故乡之外,别立新章,那难度就不是一般的大。《夔州诗全集》里特别提到清代夔州诗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夔州本土诗人的崛起。列名有傅作辑、王陈锡、张宗世、刘玉璋等。但除张世宗《赤甲晴辉》里写赤甲之颔、颈联“我正昂头向天外,君先振臂入云中。山肩高耸如人瘦,苔发全无讶尔童”比较出彩外,余平淡无奇。幸好有傅作楫的诗作来应证所谓夔州本土诗人在清代的崛起,不然崛起之说无所附丽。
(位于夔州诗城广场上的诗圣杜甫雕塑)
写夔门、瞿唐峡之风雷激荡,莫过于像老杜这样的斫轮老手。如“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帝》)、“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秋兴八首》之一)等。在这样的千古力作面前,谁要是没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前头”的才艺压力,那是打死我也不相信的,这就是美国著名学者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
傅作楫生在清代,往好了说,早有高人摹本可供学习;往不利之处说,前面不少大诗人的天才之作,使得他在有形无形之间“压力山大”。再者傅作楫对故乡人事、山川风物的熟悉,也得两分,一是烂熟于心,二是熟视无睹。烂熟于心的好处可以不经意地化用,但烂熟到无睹,就容易使人丧失对景物天然的陌生化效果,因此要写出像样子的作品,端的并非易事。可是傅作楫在少数诗章上真的做到了直逼乃至超越先贤,这在清代四川诗人中也是不多见的。
四川经明末清初张献忠大屠杀及长期战争拉锯,百业凋蔽,人物尽失。就连标志着文化稍有复兴的旧书业,都是乾隆中期江西的旧书商导夫先路的,文化不振于兹不难想见。让我们用学者李朝正所统计的一组数据来说话:“由谭正璧编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中搜集清代作家一千五百余人,而四川籍作家只有二十二人,占1.5%;蔡冠洛编著的《清代七百名人传》中,入传的四川只有十八人,占2.5%;清人张应昌编选《清诗铎》一书,从清初迄同治收诗人九百十一人,四川人入选者只有十人,占1.1%;清代经学极盛,阮元、王先谦《皇清经解》正续编,搜集清初至嘉庆末几一百八十年间的经学著作,共收录三百九十八部书,作者一百八十五人,一个四川人也没有。”(注1.)这些著名的选本和统计中,傅作楫自然不在此列。好在地域性的诗选里,诗人李调元在编选《蜀雅》时,从数量上看,以费密第一,傅作楫次之——费家因明末清初的蜀难东迁江南,而傅家则因此由巫山西徙奉节——不难看出傅作楫在清代四川诗人里应有的位置。
这应有的位置,也并不是那么彰显而让人记住的。很多诗选里,即便是四川的诗选里也难见傅作楫的名字。除了李调元的《蜀雅》外,就是孙桐生编的《国朝全蜀诗钞》收有傅作楫的诗。全国性选本我只见过陈友琴选注的《千首清人绝句》(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选了他的一首《塞上曲》,但其小传里把《南行集》错成《南征》集(钱仲联主编的《清诗纪事》之五同此冠名,亦为袭旧说),可见就连陈友琴和钱仲联这样对清诗有甚深研究的古典文学专家,大约也没有见过傅作楫诗的全璧。至于说徐世昌编的《清诗汇》,因我手中没这选本,故不知其选了傅作楫多少首诗。李江先生在《雪堂诗集评注》一书的长篇前言里将雪堂诗集的版本及流传情况已说得相当清楚而仔细了,还特别提到傅作楫十四世孙傅寒,在这本书之出版上的特殊贡献。想傅作楫泉下有知,亦不无“有子孙若此,天不丧斯文也”的慨叹。
《雪堂诗集评注》里也将与傅作楫相关的资料作为附录收了进来,这对读者和研究者来说都是难得的福音。但编注者或许尚未注意到流人史研究专家李兴盛——其所著厚达1160页的《中国流人史》,可谓这方面集大成之著述,此中有傅作楫小传——在主编“东北流人文库”之《雪堂集(外八种)》(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版)时已将与傅作楫相关的传记资料,包括傅作楫被弹劾而遭流贬东北的官方史料,都纳入了书中。这些东西有的是从傅作楫的学生章藻功的《思绮堂文集》迻录下来的,而此书至今尚未有排印本,作为了解傅作楫的为人、诗文成就的史料,其珍贵不言而喻。而从《清人诗集叙录》迻录出来的袁行云的《〈雪堂集〉叙录》、《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迻录出来的柯愈春《〈雪堂集〉提要》,亦自具其价值。
当然李兴盛主编的《雪堂集》(外八种)也有错收和遗漏之处。如署名傅作楫的《峨山伏虎寺藏经楼碑记》,从文中所列经历来看——倘是同一人,考年份,此时傅尚未中举,尚无从政履历之记载,不可能有“偕抚军、藩臬诸公”等大员游峨眉山的经历——此傅作楫应是同名,而非同一人。而漏收的却是钱仲联主编的《清诗纪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所选载的,选载来源为清末民初诗话大家杨钟羲的《雪桥诗话续集》、《雪桥诗话余集》里的两则,并列出《荡平厄鲁特后余马发固节驿收养恭记》一诗,配《清史稿.圣祖本纪》征厄鲁特之事迹(P2989—2991)。我主张《雪堂诗集评注》一书,应该把这些史料作为附录收进书中,尽量保存完璧,便利研究者随时查用,节约读者的探询成本。
【二】
当我们读着一些斫轮老手所写的名诗时,即便那个地方,我们未曾亲履其地、目睹斯物,也有一种经过想像而唤醒的情感历练,使我们心神俱往。夔州非常有幸,众多诗人游历至此,留下了海量的诗作,使得当地文脉不断,并最终孕育了像傅作楫一样的本地诗人。写包括夔州在内的三峡之诗篇,高手频出,但此中顶尖者非李杜莫属。李诗写得非常“无理”、想像奇诡到不可方物,使得寻常写家根本不能追及,因此李诗之不可学,成为中国诗史中一个大家都不会轻易去逾越的铁律。而老杜写得极其有理,非常接地气,给许多人造成了一种遗恨终身的错觉,好像老杜比较容易学。从江西诗派到不甚有名者,都以是杜甫私淑的诗歌弟子自居。其实多数学杜者,除了让那些没看过杜诗的人——或者只看过单调的杜诗如入选教材的“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充满“阶级斗争”色彩诗歌的人——从此远离杜甫,对杜甫充满偏见外,不会对理解杜诗稍有寸进。前几年网络上流行的“杜甫很忙”,其实正是此种心态的体现。
孕育傅作楫的诗作与诗人肯定很多,但老杜在他心目中有特别重要的位置。老杜居夔州一年零九个月,写了430余首诗,近其现存诗篇的三分之一,成为傅作楫现实与心灵相契之所。老杜所写夔州诗,傅作楫从小都置身其间,诗歌与现实交融在一起。从黄垂髫到白发皓首,口不停诵,笔不停学,浸润在老杜诗中达几十年之久,在学老杜的人中也算得上执着的。他具体怎么学老杜,我也不能遍举,只能举些显例以概其余。如对意象的袭用,老杜喜用翠微,傅亦多用。在西征时忆及家乡的“江头日日鹤孤飞,白帝浓荫接翠微”(《特勒山看松喜赋》),不能不让人想起老杜《秋兴八首》里的“日日江楼坐翠微”(老杜尚有“熊罢守翠微”等)。老年闲居写下的《闲居独酌》“老去身闲意趣舒,昼长无事乐庭除。小妻弄笔鸦为字,稚子投怀口授书。枝上莺妨人睡美,水边鸥与世情疏。兴来浊酒频斟酌,俯仰乾坤得自如。”从立意到情境,特别是颔、颈二联,立马让人想起老杜的《江村》:“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当我们读到傅作楫的“奇峰高十二,一叶下巴东。冷碧出云上,空青落镜中。江声疏密雨,树色往来风。峡路苍茫里,寒猿听不穷。”(《巫山》),说这样的诗作不让唐人,也是不为过的。同时让我想起杜甫在夔州炼字造句的成就来:“飞星过白水,落月动沙虚。择木知幽鸟,潜波想巨鱼”(《中宵》)。呈夔州知府胡元方,状生民安乐图一幅,“峡水萦水舟泛泛,些声和畅鼓渊渊”(《天中即事呈太守胡大元方》),又如写夏日风光,“乳燕乍飞还缓缓,嫰荷新出渐依依”(《夏日雨后过友人宅分韵》),像这样的句式有多处使用,很难不让人想起老杜的《秋兴八首》中之“信宿鱼人还泛泛,青秋燕子故飞飞”。由于老杜作了《秋兴八首》,八这个数字也跟傅作楫“耗”上了:《锦江秋怀八首》、《辽都春兴八首》、《种园八首》,反与仿老杜二意均蕴含在字里行间。同时还屡用老杜诗作题,如《赋得“侧身天地更怀古”》、《九日登高不果七首,用杜诗“老去悲秋强自宽”为韵》等。从练字到句子使用格式,从组诗标题到直用老杜诗作题,都多有袭用和借鉴,说老杜是他的异代老师是不为过的。
至于说题材上与老杜的雷同,那就更是不免了,特别是状写夔州风物人事的诗,就更是如此。《夔州诗全集》的编者——编者彼时尚未得见傅作楫《雪堂诗集》各种版本之全貌——只收了傅作楫诗作15首,近于傅诗留存于世者之三十分之一。这四百多首诗区为《燕山集》、《辽海集》、《西征集》、《南行集》四部分,除《南行集》外,全首实写故乡的诗并不太多。但就是这不多的诗作和偶尔间接涉及故乡的诗作里,却包含了《夔州诗全集》编者所总结出来的“夔州诗意象群”的所有意象:瞿唐、滟滪、白帝、八阵、猿、巫山及巫山云雨、永安宫、昭君坊(村、溪)。如老杜的《咏怀古迹五首》里所写的永安宫、王昭君、刘备、诸葛亮,傅作楫同样有吟咏。傅诗《黑河》、《青冢》均是咏王昭君的诗,虽然无法超过老杜的“独留青冢向黄昏”,但“异哉毛延寿!存心何太慈?一笔争千古,请君且三思”(《青冢》),也算是翻旧出新,别有新意。
老杜的《咏怀古迹五首》状刘备没有写出其丰神,倒是“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实在巧妙大气之极。至于说《锦江秋怀八首》,我认为是傅作楫的组诗里最好的八首,基本上达到了既有篇亦有句的佳境。八首中写与夔州人事有关的有《八阵图》、《永安宫》、《白帝城》、《瀼西草堂》,《永安宫》里的“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当诛”,把刘备与孔明的对话用诗体活灵活现地表达出来,实在妙到颠毫。而《白帝城》里的“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绝不输于老杜的“众水汇涪万,瞿唐争一门”(《长江二首》之一)。而“一代风流鲜颉颃,几年漂泊瀼溪傍。摊书只对青山静,把钓惟看绿水长”(《瀼西草堂》),直是向杜甫脱帽致敬。
傅作楫固是老杜的学生,但也算是个“杂食动物”,如《种园》八首,就更像是对储光羲的《田园杂兴八首》和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诗六十首》学习的结果——傅作楫直接写过《田家杂兴三首》,没有《种园》里这样的妙句——其细腻清新不让前贤。如第一首之颌联“四围花色纷旗帜,两部池蛙竞鼓吹”,非谙习农村风光者撰写不出来,置诸唐人集子之中亦属翘楚。《悼亡六首》虽不能比元稹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世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注2.),但其真情不遑它让,如其六首之四:“昨宵秋兴太癫狂,自分如泥死醉乡。却笑此身偏不死,秋江留只病鸳鸯”。
【三】
《雪堂诗集校注》本辑录了傅作楫的老师、同年、同事、学生、后学对他的评价,大意都是得太白意,似老杜神,甚至说在一些律绝上,风神远迈王龙标昌龄。说好话容易过头,是中国文艺批评乃至衡评人事的通病。这些人在对傅诗的评点上,都犯有这样难以脱俗的毛病。公允地说,傅作楫的诗在清诗中算中上等,尤其在有清一代的四川诗人中应该位列前三甲。但整体来看,有句无篇和有篇无句的情形还是相对较突出——不过许多清诗里这样的毛病不少——有句亦有篇的作品,所占数量并不是想像的那么多,但在夔州本地诗人中,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如果你认真读了傅作楫的诗作,对老杜也不陌生,那么你或许会问:你一直说老杜是傅作楫的老师,你连他们的家国意识,即一些精神内里,都不作比较,那哪能看出他们之间的精神师承呢?这真是个研究传承关系恰切的进入渠道。老杜是因安史之乱,使得他的家国情怀尽显,特别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使得有评价说他到了每饭不忘君的地步。而傅作楫则是因个人际遇而流贬东北,使得他的家国情怀得以展露出来。老杜是因时代洪流而身不由己,傅则是因遭贬更多地透露自己的委屈和怀才不遇。“我者天之棋,置我随天意”、“莫谓离乡远,譬如生此地”(注3.),前者是听命处置——譬若旧时女性之嫁男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后者正可对应所谓“强自宽”。
从傅作楫的诗集来看,说他是遭贬后才流露出其想立功报国之思的,大抵是不错的。遭贬十一年后,他通过给康熙皇帝捐献百匹马,得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做军中粮秣的转输工作,跟随康熙御驾亲征。“我昔辽东去,萧然十一秋。病从肝胆受,身为国家留”(《述怀》),好像是只有国家之思,忠君之念,其实这难免有唱高调之嫌。“朝廷方用武,去病不为家”(《宣府道中答同行少年》),几乎像是军中做政治工作、统一思想的“政委”了。至于说“读书万卷不报国,浮生百岁无颜色”(《白达喇河晤李大伊山有赠》),也多少透露了自己随康熙西征的一点得意。
古人自然无法把国家、政府、皇帝三者之间的关系分清楚,我并没要他有今天文明而现代的家国观念。但把古人的家国观念在道德上表扬过高,实足以证明我们作为一个清明理性的现代人还不够格。杜甫的爱国忠君言辞,难免没有一点自己怀才不遇,没有做到应有官位,经过高尚语言包装后的透支。而傅作楫的家国观念,更是将自己被贬的委屈包裹在爱国忠君的英勇行为里——在获遣之前康熙曾赐诗予傅,他是终身感激,并强调子孙永保而藏之的——以便康熙有个释放其回乡的台阶可下,不然他能否生还回乡都是个未知数。
老杜的诗里把自己的穷写得让人伤心并且令人同情——苏东坡则别出心裁,时常把自己倒霉的事都写得让人羡慕,所以苏东坡似堪作国人逆境的人生导师——而傅作楫面对人生巨变厄运,当然也不可能一直保持壮语。“极目关山肠欲断,惊心鸿雁泪难收。相逢莫道长安近,一夜西风已白头”(《戍楼秋望》),“天涯何事最销魂?芳草萋萋隔蓟门。不怪旧游诸弟远,自怜我亦未酬恩”(《感怀》),从路途到贬地,不无凄凉危苦之辞。不能直接说自己受屈遭贬,很想自己被释放,要说“自怜我亦未酬恩”才“政治正确”。这也就是“寒夜挑灯捡敝囊,客心无那转旁皇。只存一幅胡威绢,拭得酬恩泪几行”(《即事》),这样的诗作,在他诗集中存在的特别意义。
我这样说,是否厚诬古人呢?以我所拥有的清明理性与人生阅历,对唱高调的言辞与行为,有一种要问个为什么的洞穿感。人事代谢,古今虽异,但人性离得并不遥远。衡事论人,以刘祯平视为上佳态度,不要觉得古人淳朴到今人不可企及,也不要认为古人识见低下远逊今人。要之,有同情之理解即可。在被贬的情形下,我认为愁苦郁闷的呈现是人性之正常体现,但悲苦之辞又不能激怒独断的宸衷,这也是傅诗表达自己的委屈与向皇帝表白忠心之间出现依违两可,有点进退维谷情状之原因。让皇帝觉得你的言辞有怨恨,以为是他的错,那危险就大了,甚至有可能掉脑袋。正因此我们才能真切理解《望儿来》里的惨痛,为何要以“不敢高声哭,皇天知未知”作结,如此诗句可谓痛彻骨髓,故诗上墨批有“字字是血,语语是泪”的评骘,允为的论。
《感梦》一诗将现实的残酷与梦境之美好,做冰火两重天之对比。写梦中巧遇出猎,身手不凡,醒后却是流贬异乡,世事为何如此开我的玩笑呢?!“少年诸所好,取次皆抛掷。垂老复离乡,动忍匪朝夕”。这完全是庄子《齐物论》里如下观点的诗歌注释:“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现实与梦境枘凿不通,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梦亦复梦也,这才是生活的真实写照。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点温讽之旨吗?那是一定有的,但敦厚到了让人不觉。这是儒家为人与习诗所求的上佳之境,亦是保命之需。
《雪堂诗集评注》里有不少写人情浇薄,世故势利的诗句,但我认为无如下面这一首借写燕子来展示其愁怀与苦衷者。“历尽朱门路渺茫,十年今日喜回翔。穿帘彩翼双双入,结垒花泥个个香。海国残春生顾盼,云逵旧路起伧荒。仲升老大空如许,骨相同君细品量。”(《敝寓数年无燕,岂谓不过愁门耶?今岁来巢,赋以志喜》)关山阻挡,家人睽隔,苦寒之家,连燕子都不屑来砌窝了,哪里还能指望有亲朋好友前来探望呢——其实家人爱他,儿子千里探望;朋友如吴青霞、吕元素亦堪称不离弃他的至交——被贬后十年,燕子终于来家衔泥筑巢,这样的自然现象,也被他当作吉照来看待了,但心里面毕竟不踏实。信与不信之间,可谓悲欣交集。正所谓“乾坤何地不容愁,只有醉乡留不住”。但傅作楫不完全似他的老师老杜一样穷愁满纸,“十年剑隐余豪气,两鬓霜生有浩歌”(《登城楼遥望西山有作》),如此旷达的诗句里固然也有悲愤,但达观毕竟是他的里子。
在中国的东南西北,都有傅作楫的脚踪,辽海、燕地、西征、南行诸集,就已然标示了其诗作与地域的关系。他如何状写这些地方的山川河流、人事代谢,我就不一一缕述了。我只对他写敝乡邻县黔江的诗文作一点解说,算是“假公以徇私”。傅作楫在黔江作过教谕,算是给蛮荒之地带来了汉文化的前贤,这化育里的正负作用,不是在此可以一言道尽的。如“新秋过雨夕阳西,此际登楼望五溪”(《黔中南楼夕望》),直写视野广阔,至于“不堪铜柱等闲题”,一部马援南征史,尽在其中。“青羊何处去?白石乱纷纷。一叶县朝翠,诸番没晓云。豚鱼如可格,忠信乐为群。那用羁縻术,都知论蜀文”(《登黔邑羊头山望诸番》),这正是改土归流的羁縻政策出现之前,有识之士的前瞻性看法。
李江先生以耄耋之龄,用务实精谨的态度,拿出他无尽的桑梓情怀,前后花了七载来为自己故乡的先贤诗文作注,其精神与见识,均令我们后辈钦仰。我不能说他这书里毫无可商之处,也不能说它完美无缺到无可指摘,我只能说在目前情况下,终于拿出了一本像样子的、可供阅读的《雪堂诗集》评注本了。虽然离傅作楫下世也快近三百年了,但文化的穿透力,使我们后人也可以欣慰地说,我们等得起,我们终于等到了。
(傅作楫原著、李江评注《雪堂诗集评注》,即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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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朝正《明清巴蜀文化论稿》,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注2.《遣悲怀》三首,其实元诗之《六年春遣怀八首》与《离思五首》亦是悼亡诗中的上品;
注3.《九日登高不果七首,用杜诗“老去悲秋强自宽”为韵》其六;
作者:冉云飞,作家,任职于《四川文学》,著有《沉疴: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