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的台北交通特别拥挤。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我坐在酒店旁的一间小咖啡店门外,喝着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让那浓厚的黑色把自己灌醒。亦是相同地,下着微雨,昨晨明明是格外宁静,亦有电单车,却不算多,也有巴士和的士,大多是空车。因已是九点多了,过了上班前的高峰时间,所以,我能够悠闲地坐了半小时,始跟朋友会合。对景是大安森林公园,一片绿,令闹市看上不似闹市。
然而今天彻底换了一套市容。
电单车明显多了,巴士和的士亦多了搭客,尽管仍然不是上班前的高峰时间。或许人们都不敢或没心情搭捷运了,改变策略,出外办事改用其他交通工具,既是避开危险也避开触景伤情。电视新闻说,有一些人进入捷运站即会流泪,毕竟是台湾,文艺腔存在于书册上也展现于生活里。
也难怪。捷运杀人居然在网上有了粉丝团,有十九岁的少年前往探监拜师;还有人在脸书留言将有样学样再弄个捷运血案;还有人立即响应商讨如何分工下手。瞬间,原先让台北居民引以为荣的“捷运文化”增添了浓浓的血腥威胁,本来是文质彬彬和礼貌周周,忽然变成了步步为营和担忧忡忡。可邻的台北子民,当车厢变成坟场,有一段长长的时间他们将活在黑暗的阴影里。
在威胁阴影下,搭车须有准备,于是专家们纷纷指点迷津——增派警察镇守车厢,进入车厢须检查背包,在车厢内切勿低头玩弄手机,而需把眼睛瞄准每个可疑人物 (亦即神色有异的宅男型搭客)诸如此类。这都或者有效,但我终究想起村上春树在《地下铁事件》里的感慨,他被真理教的沙林毒气恐怖袭击震撼了,追踪调查悲剧的来龙去脉,访问许多亲历其境的人,听到许多“事后之明”,都是如果这样如果那样便有可能阻止悲剧发生,至少有可能在毒气袭击时提高生存机率,把小命保住。可是,村上先生摇头说不不,这都只是妄想。悲剧之为悲剧,正在于任凭你如何努力预防和小心应对,亦制止不了。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不是如斯,便是如彼。说到底,我们只是倒霉,不迟不晚,偏偏遇上,当悲剧凑巧或注定降临于你头上,任你如何努力小心,亦避无可避。
这绝非宿命论。只是诚实地承认,命运的不可掌握和不可逆料,既无奈也洒脱,没把自己看得过于重要而已。村上的提醒,不中听,却不是错误。
【二】
台湾多作家,其中又有不少人擅写”报道文学”,过往曾有不少犯罪案件皆被写成深刻文字,每个细节、每个念头、每滴血腥,皆被留下记录,让一代连一代的读者从中领悟受记。捷运杀人事件相信很快会被撰写成书,而且不止一本,甚至过了若干时刻,或会有人如杨德昌拍成《牯岭街杀人事件》般将之搬上银幕。
(《牯岭街杀人事件》电影剧照)
这传统来自日本,日本的“报道文学”成行成市,作家们都急于解开悲剧背后的疑问答案。譬如说,村上春树即曾放下他的小说创作,而花了一年时间追访1995年东京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里的见证者和幸存者,用心聆听,提出问题。
村上先生主要向他们提出四组问题:
“对你来说,那是什么样的一天呢?”
“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体验了什么?感觉了什么?”
“你从这次事件中,受到什么样的,精神上的,肉体上的痛苦呢?”
“那痛苦后来也还继续吗?”
村上先生采访了六十多人,有人比较合作,有人比较抗拒,但毫无例外都对记忆有了遗忘、扭曲、想像、添加。他只好不断提醒对方,不好意思事情好像不是你刚才所说地发生的啊;很抱歉你描述的细节好像跟警方的笔录不太吻合呀;对不起你提及的时间地点跟其他人所说的很有出入喔,诸如此类。而他察觉,不管他如何纠正反驳,对方始终不太接受,或是因为,人类必须透过记忆重组来保护自己的感觉。我们受到震撼冲击,画面铭印于脑海眼前,但我们必须把画面,按照自己所能接受的伤害程度来调整或理解,否则,伤害太深太大,我们实在没法走下去。唯有删改记忆,始能重拾勇气。
访谈结束,村上先生充满挫败。悲剧如喜剧,总是层层理由的相加相乘,谁都没法全盘控制或预防。地下世界的阴暗邪恶,个人判断的仓皇慌乱,情报解读的失焦失准,以及,是的,运气,统统是悲剧的根因,共构了一个“没有指标的恶梦”。
村上唯一较能肯定的是,“政府应该策划召集各方专家,组统公正的调查委员会,解明隐藏的事实,彻底检讨周边有关的体系,其中所得到的资讯,不要密闭在各部门,否则,这种体质上的失败恐怕哪一天还会再重复发生。”
村上春树作品在台极为流行,不管是否村上粉丝,亦应想想村上先生的提醒,尤其不读小说的马英九,对此结语,若无感受,便太对不起死者亡灵。
(原标题:《当车厢变成坟场,不妨想想村上春树》)
作者:马家辉,香港著名作家、学者、传媒人。香港文化、娱乐领域的跨界英雄,港台双栖作家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