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有一个人写回忆录,题名《无愧》,不以为然。对我来说,那是不懂反思、不懂自省。人生在世,何能无愧?
我有许多的“愧”。
记得曾看过一部电影,网络查找,片名叫《别闯阴阳界》。1990年出品,应该是一部小成本电影,描述五个医学院学生异想天开地试图跨越生死阴阳界,尝试以电子仪器暂时停止心跳,探寻死后的世界,而后再借助急救方式返回人世。
剧情精彩部分在于这些医学院学生的死亡体验,死亡中,重演了他们的童年恶梦、曾经犯过的错误等。而这些恶梦与错误,居然在他们返回人世之后,化身为鬼魂,继续纠缠着他们,于是,这些学生只能尝试解决,把过去的恶梦、错误填平。
其中的一个例子,是一个学生在年少时经常欺负一个小女生,当他体验死亡时,回到那个他仍欺负着小女生的时光,但返回人世后,小女生变成一个鬼魂,时刻纠缠着他。于是,他不得不去寻找这个现世仍存在的小女生。
他找到了。在他仍是医学院学生,即将进入一个高收入行业时,那个小女生早已嫁为人妇,一身沧桑。门打开,先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原以为小女生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的唐突造访,但不是,她记得他一切的可恶,怀恨至今。经过诚恳致歉,最终,长大后的小女生原谅了他,学生获得了救赎。
已经忘了哪年看的电影,但清楚地记得,当年看时,就想到了邱。邱是我的初中同学,外号叫“绣花”。这个外号的起源,应该是初二开学第一天,老师问了大家暑假都做了些什么,问到了邱,也许是他嘟囔着,老师因此开玩笑地说︰“你都在家绣花吗?”众人大笑,自此,“绣花”之名就跟着他,直到初中毕业。
掐指算算,那应该是1977年的9月,邱成为“绣花”的时间。那是台湾民主运动的酝酿时期,彼时,对多数台湾人来说,民主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遑论性别问题;对当时的我来说,连“性”都不是十分清楚,更别说“性别”背后的复杂问题了。但以现代的台湾眼光来看,邱绝对是一个“玫瑰少年”,细皮嫩肉,时时嘟着嘴,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跑步更是上臂夹着腋弯,下臂向外摆开似蝴蝶展翅那样的“淑女跑”,很可笑,于是,和众人一样,我也对他“绣花”、“绣花”地叫着、当众人嘲弄他时,我也追随着,甚至也和许多同学一样,在嘲弄过后,被邱拿着折叠雨伞在走廊上追着、跑着。
人生是一的不断的学习过程。“绣花”之后的23年——在2000年,台湾发生了一起校园命案,就读于屏东高树国中三年级的学生叶永鋕,在该年4月间早上的某堂课中,像往常一样,他在下课前提早5分钟离开教室去上厕所,但一直没有返回教室,后来他被发现倒卧在厕所的血泊中,送医后于隔日凌晨去世。
根据叶母的描述,叶永鋕自小女性化,很喜欢玩扮家家酒的游戏和煮菜的玩具,国中时多次因为性别气质而遭同学欺负,甚至曾经被数位同学强行脱下裤子,以至叶不再敢于下课的十分钟时间上厕所。根据法医的鉴定,叶的死因是“跌倒后后脑撞击地面致颅内出血”。
至今,叶究竟死于他杀或意外,没有一个真确的答案,但叶因性别气质原因,而被迫必须在上课时间请假去上厕所一事,却引起台湾社会的大讨论。“教育部两性平等委员会”为此成立调查小组,之后还在台湾中小学校园内发起反性别暴力的校园运动。2006年,台湾相关机构出版了一本书《拥抱玫瑰少年》以记录叶永鋕事件。自此,叶永鋕与“玫瑰少年”几乎成为同义词。
根据查找,“玫瑰少年”并不是台湾原创,而是语出自1997年的一部法国电影,意指个性阴柔的男性。在2000年之前,我知道了“性”、知道了“同性恋”,也学会了平等看待同性恋者,但直到2000年的叶永鋕事件,我才惊觉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曾经如此粗鲁地对待一个“玫瑰少年”。这个错误,至今仍是我的“愧”。
再次勾起自己这份愧疚的,是5月17日的“国际反恐同(同性恋恐惧)日”。当天,台湾有人权组织在府前广场摆放了100座灰色墓碑,每座墓碑上都是因恐同歧视而死亡者,其中包含叶永鋕,小说家邱妙津,及两个我仍有印象的北一女中(台北第一女子中学)自杀学生。广场上播放着电影《辛德勒名单》的主题曲,人权组织发言人控诉说,婚姻平权法案目前仍躺在“立法院”,“还要死几个”才能唤醒社会停止对同性恋者及跨性别者的仇视迫害?
在对同性恋者的支持之外,在自己对邱的愧疚之外,扩而大之,想起,如果对同性恋、对“玫瑰少年”的认识,是一个过程,是一种学习,民主何尝不是?对于台湾社会争议许久的“228事件”(台湾发生于1947年的屠杀事件),1988年担任“行政院长”的俞国华曾说:中国改朝换代历来如此。
俞先生说的没错,中国5000年历史的改朝换代,历来都是血腥的,但时代在进步,人们总该学点新价值、新道德吧?总该开始自觉惭愧吧?
作者:朱建陵,先学政治,再学国际关系,之后,是长达20年的大陆新闻“跑”者。关心所有台湾、大陆两岸议题,及大陆政治、社会议题。经历台湾最剧烈的政治变迁,旁观大陆最快速的社会变化,在听过了众家说法之后想:该轮我说两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