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富裕同时又贫困着的故乡——甲午故乡春行记之四

我回老家,要经过一片人烟稀少的地区。此处地势较高,因此灌溉不便,没能改造成水田,尽是松树、野草和嶙峋的乱石,有点像《水浒传》中的“险峻去处”野猪林。后来本县拦截资江修建了水电站,江边的一些讲新化话的农民被迁移到此处安置。这片地渐渐有了些烟火气。

今年正月初四,我又回家了,姐夫开车接上我经过此地。在路边一座缓坡上,我看到一栋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外墙镶嵌着白色的瓷砖,玻璃是蓝色的,还有红色的栏杆。这是一栋单屋,孤孤地矗立着,离最近的村落也有800米左右。屋前屋后的风景倒好,但匪夷所思的是,乡村最热闹的春节期间,这栋屋铁门紧闭,堂屋前长满半个人深的野草。我对姐夫说:“这么好的屋,怎么没人住?可惜了。”

姐夫告诉我:“这屋没人敢住。”他向我讲述去年发生在这栋屋里的一个悲惨故事。房屋的男主人在外务工多年,积攒了一笔钱。攒钱起屋,是中国农民人生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大概前年这家人拿出一大笔钱,在这里建起了这栋豪屋。然后男主人又出去打工了,留下了妻子和父母在家。夏天的一个深夜,几个烂仔开车停到马路旁,然后翻墙而入,殴打了两位老人,性侵了年轻的女主人,然后洗劫财物扬长而去。

警察在哪呢?也许会有人这样问。等到惊魂未定的被害者报警,警察赶到事发点,烂仔们早已不知道逃到何处。这一恶性案件,至今未破。就此简单地指责当地警方未能担负起保一方平安的职责,我以为过于严苛。整个镇105平方公里,49个行政村,5万户籍人口,而派出所只有区区6名警察。这样的警力,在这样一个丘陵、山地混杂的乡镇维持治安,其难度可想而知。

因为家人的遭遇,男主人只能将父母、妻子接到谋生的城市,这栋豪屋也就成为蜘蛛、老鼠的乐园。这栋耗资不菲建起的豪屋的命运,或许是今日湘中农村的一个隐喻:富足背后是无可逆转的凋零。

如果按照1982年刚刚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制”时的标准,可以说老家的乡村现在的“穷人”很少。那时候能解决衣食问题就不算穷人,家里还有点余钱和余粮那便是殷实人家了。现在乡村人家外面有债务的一般是两类人家:刚刚修建房子或家里有成员因大病而就医。除此两类情况,哪怕一家只有一两个壮年劳动力,基本上能做到全家衣食无忧且有些余钱。分析原因,大致是以下两点:

一是中国这些年经济发展速度尚可,特别是城镇化进城加速,农村基本成为城市经济上的延伸与附属。随着劳动力成本的增加,农村青壮年劳动者进城打工,只要老老实实打工,基本上能每年积攒上几万元钱,如果是从事装修这类技术活或建筑类高强度工作,则收入更大。用村里人的话来说:现在只要肯做,就能攒下钱。

二是社会保障体系开始覆盖农村,当然现在只是低水平的。如我老家,60岁以上的农村户口的老人,每月能领上100元养老金。农村老人很满意,他们说,钱不多,但每月用来买米够了,小菜自己种,鸡鸭自己养。而随着新农合的推广,农村户口缴纳一定的钱(2012年是每人每年50元),大病住院大约能报销50%的费用。不要小看这些低水平社保对农村的意义,我父母那一代(现在多在七八十岁)甚至年纪更小的六十岁左右的那代乡下人,可是经历过利用“统购统销”盘剥农村的人民公社时代和分田到户后二十多年征收“农业税”“教育费附加”等各种税费的时代。他们认为政府现在不向农民收钱,种田该给补贴,老了给发买米钱,住院还能报销一半的费用,简直就是“皇恩浩荡”了——中国农民,是很知足的。

我的家处在离城市比较遥远的山村,土地的价值不高,没有人来投资,因此现阶段农村和政府最大的冲突源头——征地因素不存在。前几年沪昆高铁曾传言要经过我家所在乡村,乡亲们还翘首以盼收取征地款。后来线路确定,从我家北面40公里左右的乡镇经过,我乡人很是艳羡那个乡镇的人好八字。这些年我乡一些人上访,原因多是认为一些司法案件处理不公,或者是邻里矛盾引发。

我所在的自然村户籍人口大约一百一十左右,是典型的聚族而居,大多没出五服。长年在家的约三十来人,多是祖父祖母带着孙子孙女。而一些打工打得好的人已经在城里买房把父母妻儿接了过去。现在村里的房屋呈两极分化,一类是儿女已经在城里安家落户或者买房定居的,原来的老房子显得很破败,也就是修修补补不让坍塌而已。我家的老屋便是这样,我家相邻的几户人家,儿女在长沙或邵阳买房定居,亦是如此;另一类是家中的劳力仅仅在外面打工挣钱,但没有能力在城里定居,家里的房子和田地还是养老的依靠,这类人的房子建得非常好,一般三层楼,水泥钢筋浇筑,外墙瓷砖,地板也是瓷砖,屋顶安装有太阳能热水器。

1985年我家族包括我在内有四叔侄考上同一所高中,这四人的命运很能形象地说明上面所述。四人中我成绩最好考运最佳,考上重点大学后在北京定居;一位堂兄高中毕业后当兵考上军校,转业后在长沙当了一名警官;四人中唯一是叔叔辈的那位高中毕业后,南下广州投靠军官转业在那里安家的兄长,后来也将户口迁到广东,并在那里娶妻生子。另一位堂兄李洪奇,家里最穷,他的父亲我叫“国叔叔”,上世纪60年代初因大饥荒从所读的中专学校辍学回家,农活不精,日子一直紧巴巴的。这位堂兄高二辍学回家,打工挣钱供两位弟弟读书。他是个爱读书有想法的人,高中辍学后那十多年一直到处飘荡,什么钱也没有攒上。后来在老家娶了妻生了两孩子,开始认认真真打工。近十年来在广东、海南打工攒了不少钱,前年回家盖了一栋本村最阔气的大楼,楼是他自己设计的,外观洋气内部功能齐全。他的父亲“国叔叔”好酒,赶场最勤,每次去集市上炒几个菜喝两碗酒,然后再买几斤肉提着,醉醺醺地回家。我母亲说:你国叔叔现在可翻身了,他用钱比我还大方!

但是故乡村庄在变得富足的同时,却加速地萎缩、凋零。最大的特征是:乡村已经不是一个生态正常的社会了。所谓生态正常的小社会,应该是各个年龄层的人结构比较合理,而且生产能力和消费能力比较平衡。而现在的乡村,留守者多是这个社会抵抗风险能力最差、最需要社会关爱的老人和孩子,这类人靠城里打工的成年人寄钱过活,是纯粹的消费人群。

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学术界和媒体界已关很久,相关文章多如牛毛,我没必要在这片文章做学理性分析。据我对家乡的观察,乡村社会空心化最大的隐忧是老人和孩子的安全问题,这种安全问题既包括显性的被侵害的可能,也包括可能造成的心理上的问题。

前两年乡里一位念初中的女孩子和祖母吵了两句,一生气喝农药自杀。被发现后送到最近的镇卫生院,没能抢救过来。在广东打工的父母赶回家,纠集同族人去镇卫生院闹事,将医院窗户玻璃打碎。镇党委政府的官员费了很大的劲才平息此事。而乡里的烂仔开车公然到各个村抢走鸡鸭的事常有发生,老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谁人敢反抗?而在以前,每个家族因为有青壮年在家,具备相当的自卫能力——居住分散的乡村,当自身不具备自卫能力时,完全依靠政府的治安力量,是不现实的。

去年离我家三华里还发生了一件事,可以反证当乡村没有自卫能力,“恶”可以多么大胆地肆虐。夏天某晚,四个烂仔跑进村中间一栋房子抢劫,屋里一位老人大叫,没想到当时这个村有几位青壮年正好回家了。听到叫喊,青壮年带头和其他老人、妇女都持械,高呼着围拢来。烂仔一看不妙,夺路而逃,后面的人紧紧追赶,一个烂仔慌不择路跳到村口的河里给淹死了。警方后来查明死者身份,竟然是一个白天拉客的黑车司机。

每次回家,我最怕父母念叨家族哪位爷爷辈或叔辈老人故去了。随着一个个老人离开人世,而留守儿童长大后进城,我想我的故乡那些乡村在不远的将来,会彻底消失。那些花了农户一生积蓄盖好的楼房呢?或许,会成为气派的废墟。

(虽然已人去村空,但猫咪依然坚守在“荒村”。)

作者:十年砍柴,李勇,曾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入语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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