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旅行:长安古意

盛唐诗歌之旅第二章。

 

(配图来自新浪微博用户:@老树画画)

高宗在位的最后一年,注定是一个热闹的年份。洛阳南边的嵩山一向不过是和尚念经和几个文人求道的地方,今年忽然大兴土木,披红挂彩,原因是高宗和武后要一起去封禅。

消息一传开,不少落第的士子和不遇的隐士就早早聚集到洛阳,等待圣驾路过,好献上精心制作的文章,碰碰运气。天津桥、平康坊那一带的青楼和酒楼,都格外繁盛起来。骆宾王也从宝鸡赶来这里,等着献上自己精心构思半年的赋。

但到了正式封禅嵩山的那些热闹日子,骆宾王却扭头去了清冷的箕山,看望在那里卧病的卢照邻。

无法完全弄清骆宾王掉头而去的原因。线索之一是,封禅前几天,武三思前来开道,他骑着高头大马颐指气使,可能刺激了徘徊路边的骆宾王;另外,一些从长安来看热闹的人带来消息说,卢照邻在长安久病无医,已回到故乡箕山隐居,病情也更加恶化了。

骆宾王来到箕山脚下,被一道环形水堰挡住去路。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因为朋友不是一座古堡,不是一处对面的渡口,朋友更像一条大道,让人自由地行走。在长安和洛阳的那些青春日子里,骆宾王和卢照邻曾一起有过很多美好的行走。他们感到是在一座世界上最自由的大城市里行走,吟诵,歌唱,并且认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因此,骆宾王觉得无法忍受在显尉、县丞之类的小官任上长期的生活,自愿离职,正像许多年后高适所作的–他在封丘显尉的位子上呆了三年,终于在一个下午脱下那身绿袍,去长安找王昌龄和储光羲他们了。

眼下骆宾王面对的是一座古怪的城池,甚至没有设置桥梁,而对岸茅屋边上类似地下掩体的建筑更增添了这一印象。池水来自颖水,颖水通到洛水,洛水通到黄河,直至流入大海。骆宾王呼喊了半天,那边还是充耳不闻。只是到了最后,才有一个老人露面,他慢吞吞走到渡口,冷漠的眼光投向骆宾王,显然他已习惯对外面世界的来客保持这一态度。

但他忽然神色大变,骆宾王也同时认出了他–卢照邻长年的仆人。

“您还是穿着上一次离别时的青衫。”在船上他对骆宾王说。

骆宾王上了孤岛,急匆匆走进茅屋,却没有发现卢照邻。一瞬间骆宾王产生了很多不祥的想象。老人向他指点那座地下堡垒式的建筑。

骆宾王心中大震,因为从近处看,那是一座坟墓,一座真正的、用来埋葬任的坟墓。难道说他不该在洛阳多停留了两天?难道他现在能见到的只是这座坟墓了?

老人带领骆宾王走向坟墓。这座坟墓没有插招魂幡,路上也没有飘着纸钱,骆宾王想到自己来时应该带着这些东西。他已经在心中努力,试图平静地接受朋友的死亡,就像他接受过王勃和陈子昂的死亡。

他似乎注定要比所有的朋友们活得更长久,忍受孤独来纪念他们的死亡--但来到坟前,骆宾王发现:墓穴是开启的。

他跟随老人走下墓穴,开始什么也看不见。等眼睛习惯了,就看见了黑暗中的床,床上的卢照邻,卢照邻扭着头,炯炯地注视着他。

老人点亮了油灯,墓穴笼罩在柔和的灯光中。这种调子稍稍安抚了骆宾王心头的震慑。在这种地方见到卢照邻,可以毁灭一切旧日长安和洛阳的记忆,甚至否定整个墓穴外的世界。卢照邻似乎在用匕首和世界进行垂死一击。

“照邻!怎么会是这样?”“当我长年累月地躺在这里,望着外面世界透进的一丝光亮,我会想:他们来了,从长安和洛阳来了,看到这里,他们感到震慑。这其中有最后的快感吗?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像你那样问自己。但随着时间推移,黑暗聚集,这样的问题就消逝了,不值得回答,我甚至也没有了那种固执地要把自己和世界对立起来的意思–那道水,这座墓穴,只是这时我已习惯了墓穴和孤岛的环境,不想再费事改变而已。而且从我搬进墓穴那天起,大概由于见不到阳光,我一天比一天不能活动,现在能转动的只有我的头部了。当然心还在跳动。而且,从这座墓穴的角度看,我非常适合它,它找到了自己的真正用途,我也不愿损害它的这种利益,毕竟我能对世界有所好处的地方已经不多。一旦我搬离了这里,势必造成一起悲剧–墓穴的悲剧。”

骆宾王发现,他朋友的身体完全让他认不出来,脸上诗情的肌肉也已完全萎缩。眼睛一直在向后退,退回到筋索和骨头的深处,在那里,失掉了多余的眼风,紧紧收缩、凝聚,最后成为致密的火–肉体深处的星星。只有在那遥远的燃烧着的星球深处,骆宾王能够找到他原来的朋友卢照邻–经过多年离散,我们终于来到朋友面前,却发现还须到最遥远的星球去寻找,我们此前千山万水的跋涉不过是个开端。

这是否是智慧的火?它能不能看透骆宾王未来的遭遇?

“不,你以为我是一个残废的先知,站在他同胞倾颓的城市废墟上,眺望拯救和惩罚的日子,也许还会有诗歌和传记?你以为我因为残废和预先身处墓穴,就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能力,在这里有多少残缺,在那里就有多少完满?不,我这残废深处仅余的智慧,只够用来盘点记忆,聊以自娱。

你认识刘希夷吗?他像当年的我一样年青,从洛阳城南的花街柳巷中走出来,兜里还揣着一幅妓女月英送给他的绣帕,她请求替她写一首《白头吟》,送给她负心的情人。为了这首诗,月英当然不会仅仅用一方绣帕来答谢刘希夷,绣帕不过是用来回味的。因此刘希夷走出巷子的时候,内心和身体上都还充满着甜蜜慵懒的回味。但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因此他的头脑已经开始构思这首诗。

那是洛阳的花落时节,百花争艳,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到处一律种牡丹,铲除其他花草–武后这次来到洛阳,牡丹花怕是种得更多了,别的花差不多绝种了吧?不时有落花飘到刘希夷肩上,又从肩头跌落,落入他身边的沟渠里流走,这些落花就在刘希夷思想中被随意捡起,成为那首诗歌的材料。它们将堆积成一副流行的伤感场景,伤感剧的主角人物就是月英。这种甜蜜蜜的伤感堆积起来很容易,刘希夷想在吃饭时借着酒味写成。

但走着走着,也许因为刘希夷无意离开了大道,走到了荒僻小径,也许是他的思路没有设防,越走越远了,他眼中的洛阳开始变成另一个样子。在这里,伴随着百花落下的不是甜蜜的眼泪,却是没有水分的黄土;北邙山墓群一天天在扩大,与旁边活人的世界一起繁盛;一个人在有史以来最宽阔的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会走投无路;往日断戈锈矛的尖头埋藏在人们脚下,而人们又在挥舞着新锻的戈矛。这出闹剧其实是一个真正的悲剧舞台,主角已由月英换成了刘希夷。他要导演自己的悲剧,组织落花、黄土、松柏、爱情、肉体这些素材,构造出死亡:

今年花开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岁岁年年花相似

年年岁岁人不同

你知道那以后不久,刘希夷就死了,死得非常离奇。巡夜者发现他的嘴巴被一包黄土堵住,也许黄土上还飘了些落花。流言风靡了洛阳城。”

“对。我前几天在洛阳,就听说宋之问因为喜欢那两句关于死亡的诗,仗着是刘希夷的舅舅,强行向他索要,刘希夷不肯,宋之问竟然用装着黄土的大口袋把他闷死了。这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还是为他招来了恶名,他往后的流放和被杀,跟这也有关系。”

“宋之问虽然杀害了刘希夷,却并没有真的得到这两句诗,因为谁也不承认宋之问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其实我想,刘希夷拒绝他舅舅的真正原因是,他明白这并不是他的诗,他无权赠予任何一个人,而且还想让他舅舅尽量远离这首诗,因为它是自行流传的灾殃,一开头是爱情和春天,中心却是阴谋和死亡,以后,还有流放和杀戮。”

“我也曾像刘希夷那样年青,拥有美好的热烘烘的身体,清爽地走在长安大街上,就是那条宽得不必要的大街----还记得吗?我们一块去看王勃斗鸡?”

“对,那时他是沛王府的斗鸡事务总管。”

“虽然你离开长安的日子比我还长,但你一定清晰的记得我们踩在脚下的那条长安大道。那条大道不如说是无限延伸的广场。因为它宽的离谱了,任凭整日里车马辘辘,红尘滚滚,依旧只把大道的靠中心部分践踏出了车辙和足印,那些靠边的地带长满了草,居民们又把这些草地辟为菜地,出现了连片的城中村。当时,一块块菜地开满了油菜花,而马车从菜地旁奔腾而过,我们就走在滚滚风尘和乡村的宁静之间。我们的目光和腿脚都很自由,不由感到这是属于我们的广场。但是我们忽然碰到了长孙无忌家的车队。”

“对,他家的马队一来,宽阔的大街顿时变窄了。”

“是的,我们一瞬间就被笼罩在尘土中,连彼此的面目都看不清了。我憋住气,眯着眼睛忍耐,指望车队快些过去,车队却没有完头。到后来,我感到面对一个飞旋的轮子的世界,众多的齿轮一个套一个,一架巨大的连绵的机器,不知从哪里获得了永远不停的动力。一旦卷入这些轮子,凡人就会粉身碎骨。

当一切突然结束,我无味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却发现地上多了一样东西,竟然是一把女子用的团扇。虽然沾了些灰尘,绸质的扇面还是光洁如新。于是我想起刚才飞旋的轮子中闪过的,依稀有一张女性秀美的面庞,在红尘的味道中,似乎还有过一阵芳香。”

骆宾王:“那也许是她故意遗下的吧!你没听说过韦护的故事吗?这是我们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

“但那时不是黄昏,也不是在曲折、深情的小巷。我正在看那柄扇子,一个穿红袍的公子模样的人疾驰而回,举起马鞭吼道:’大胆狂徒,竟敢窃取丞相家眷的扇子!’

我本能地非常气愤,昂首抗议:’这是我拣到的!’

‘什么?还敢狡辩!你们是什么人?’几匹马已将我们围住。马蹄得得贴身响着,践起干燥的尘土,还闻到马鼻子呼呼的气息。

我在这种混合的气味中,愤怒得失去了理智,仍旧紧攒住那把扇子。这时你却拍拍我的肩膀,取去扇子恭敬地献给公子,还说:’我这位朋友不知高低,顶撞了丞相府的大人。他确实是无心拣到团扇,并无存心损坏,现在奉还,乞求恕罪。’

公子瞪着眼问:’你是什么人?’

你说:’我是一介布衣,叫骆宾王。这位朋友现为邓王府典签。’”

公子哼了一声,接过扇子,一帮人马疾驰而去。

你没怎么安慰我,只是等着我的愤怒慢慢散去。愤怒确实消散了,但自由的感觉却不存在了。整个长安也在这一事件中变了样子。接下来,我们有意无意贴着菜地边缘走,我们不再随意四面眺望;我的长安原来毫无意义,它被这样一个情节揭穿了。那我们往下的行走还有何意义呢?

但我们仍然往前走,因为暂时还不知道,如果一旦不走,或者干脆不能走,还有什么事可干。

我们走到了西市街口,那里与大道形成鲜明对比:空间在人们无止境的挤压下极端缩小,变形了,窒息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把呼吸交给中心那个圆洞,一切都是向心的,在中心两只鸡在搏斗,像一只眼睛里的两个瞳仁,一根灯焰上疯狂的两朵火苗,势不两立。

不知谁的手在拨弄,使这里的空间、时间和人,都在向心运动的挤压中变得越来越疯狂。在迟到的我们看来,那是一个深渊,所有的水流都在旋涡的吸引下流向中心;又是一个轮盘,轮盘上所有的人和畜生都被钉在中心的圆钉–也就是鸡的嘴尖上。这是长安的一种新兴运动,比天下大同的口号更能团结人心。但也有一些人偷偷预言,这运动可以亡国破家,他们的声音很小因为怕犯众怒。

也许这里只有一个人,一只眼睛,只有一种沉默和一声最后的叫喊,随着这声叫喊,已经成为“一”的一切忽然爆裂,从中心喷出无数喜怒哀乐,每个人的脸都如劫后重生,显出了活生生的大千世界。

这是因为,主持人已宣布斗鸡结束,旋涡的中心破灭了,不知是哪家的鸡羽毛剥落,淌着一只鸡所有的鲜血卧倒在地,而另一只外表境况看来差不多的鸡则引吭高歌。

一时间,失去了向心力的人群不知下一步干什么,只是咕咕地谈论,交头接耳,又一起仰着脖子等待什么。有一些人走散了,我看见王勃从最中心走了出来,低着头。

今天参赛的两只鸡事先广告过了,是英王家和霍王家的鸡。看来落败的是王勃的爱将“凤头”了,他曾屡次向我们吹嘘这只鸡的本领。不料他走到我们面前,忽然昂起头,似乎事先看见了我们,大叫道:“我要讨伐英王的鸡!我要用我的笔做武器,来讨伐这只凶恶的鸡,这个凶手!”

王勃的身上和脸上都有鸡毛,但他昂起的脸依旧英气勃勃。这是他的特点,正是这一点常常使我入迷。那一次送杜少府去蜀郡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恻恻惜别,离亭酒席上的气氛格外低沉。不料王勃端起酒大声朗诵:只要我们珍惜彼此的友谊,那么虽然远隔天涯,也如同朝夕相伴。男子汉们,收起你们的眼泪,在面临抉择的人生路口,不要像女人们一样沾湿了手帕!我没有看过他斗鸡,但我想,他在斗鸡场上肯定也像一个英雄,跟当年李靖将军在高丽战场上一样。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上阵杀敌。

是啊,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上阵杀敌的机会,却都忘怀不了那种英勇的姿势,因此人们给了我们这个称呼:诗人。我们喝了一场酒就散开了,王勃忙于去写他的檄文,你想继续喝下去,我因为路上的遭遇心里不平静,想早早回去。

不愿经过上次受辱的地方,我选择了经过崇福里的小巷,却没想到这条路要经过丞相府。等到我想起的时候,已经离丞相府大门不远。

刚想收脚回头,却看到这里情形不同寻常,披着铁甲的士兵团团围住府门,这些士兵显然都是御林军。接着我看到了一溜囚车,它们的口全都张开着等待囚徒。我听到大门里有惊慌的叫喊,有哭泣,还有兵士高声的叱骂,这种声音从森严的丞相府传出,因为不可思议而饱含着恐怖。

我下意识躲在一棵树后,看到士兵从府门押出很多人,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也有年青的男子,我在其中认出了大路上向我扬起马鞭的那位公子。他戴着重镣,红色袍服也被剥去,在沉重的镣铐压迫下,但更可能是在无形的猝然重击下,他曾经过于挺直的腰板佝偻了,不过刚成为囚犯几分钟,他的脸上已经完全显出了一个囚犯,甚至一个死囚的标准颜色—死灰。相比之下,那些哭哭啼啼的妇女显得对自己的命运领会得迟钝些,她们总是这样,还没有感觉到全部,却急于表达了。

公子低下头钻进囚车,囚车辘辘开动,妇女则被赶上大车带走。这些大车和囚车走的方向相反,朝我这边来了。大概因为她们要去的地方是教坊,或者边疆,而那些男人,她们的父亲、兄弟、丈夫或儿子,则被送往刑场。我搞不清这算是对女人们的仁慈呢还是格外残酷。这时我终于明白,长孙丞相家被抄了。

我忽然想起那个模糊不清的传闻:长孙丞相位高权重,则天皇后因为他反对她立后,一直想除掉他。看来,今天她终于出手了。

那些女人的大车驶过我面前时,我茫然地望着她们。忽然,有一双目光和我对上了–那张和遗落的团扇联系在一起的,红尘中闪过的脸庞!

她像是认出了我,可是我们的目光只能交会这一刹,士兵已经发觉,我不得不触电一样垂下眼帘,感到她的目光向我求助。

大车辘辘驶过了,电击却穿透我的身心。她是谁?她怎样遗下那扇子?是她故意的吗?她拥有多么迅疾的眼力,能够辨认出红尘中的我?那她为什么又让兄长来讨要?也许,那公子的斥责,以及问名字,也是她安排的一种手段?也许,就像在某个黄昏,一切本来还该有下文?

但眼前的事变使一切失去了意义,它也使我在大街上遭遇的耻辱,使我内心的愤怒,还有我的行走虚幻如烟。我只剩下了证实某件事情的念头;我加入了斗鸡者的旋涡,我低着头在大街小巷疾走。

终于有一天,这条大街彻底变了样,走着走着,它在我面前竖了起来。

于是我们的分别也来临了。还记得吧?当时王勃刚刚从沛王府被赶出来,脱下那身斗鸡服,换上以往的青袍,准备去四川找杜少府。“

“记得,完全是由于那篇檄文,他笔头虽利,却忘了讨伐的对象不是一只鸡而是王府,即使这是一场开玩笑的战斗,人家却不会原谅他,因为人家可以默许甚至提倡斗鸡,却绝对不许人对此有幽默感。檄文送给了皇上,龙颜一怒,王勃只好走人”。

“那时,我们也都要离开长安。我想找个地方安静的读书,而你一心要去西北从军。我们几个人在长安的好日子就这样结束了,回想起来,我们可是一起干了不少勾当!北里南里的少女们都记得我们,还允许我们写诗挂账。并没有什么人逼我们离开长安,问题是我们已不知道在这里做什么?

那一段酒楼和饭馆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以往。存在着一件事,人们都不愿说明的事,但又不想让它完全消失。听起来,他们谈的都是些家常话,胡地的女子啦,将茶叶泡着吃的新式喝法,好马、斗鸡,荐福寺里最近添了不少和尚,现在当和尚有多吃香,等等。但即使初到长安的人也能听出,他们舌头下拨弄的其实不是这些鸡毛蒜皮,而是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像一枚皇帝赐予的枣核,不断地被舌头搬运到嘴边,但就是不能出口:丞相被处死和抄家。其实长安人早已习惯了各种突然事件的敲击,丞相倒台不过是比较大的一件。

要不了多久,这种敲击就会变得柔和,失去的语言重新找到了,不过是通过一些拐弯抹角的途径回来,人们重新对世界获得表达能力,并且拥有这个无常的世界。就像眼下,他们嗡嗡的闲谈以含而不露的叙事技巧占有这座酒楼,而我们喝完了自己买来的酒,只能起身下楼,各奔东西,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当时想,这世界留给我们的只有行走了。却没想到,我连行走的自由也会很快失去。那次离别后不久,我就中风了,显出半身不遂的迹象。这样,我就真正面临着那个问题:一旦不走,还能干什么?

很少有人真正面临这个问题。有的人一生都在行走,比如你。有的人停下来,因为他不想走了,他想要的东西就在脚下。因此我基本上是独自面对这个问题,没有前人的思想资源可用。

我尝试着治病,为此回到了长安,当时神医孙思邈在那里,使我抱着一丝希望。但他也没有治好我。我又去到太白山学道,这时我已不纯粹是想治好病,因为这种希望日见渺茫,我想寻求一些新东西,那个世界朦胧地向我招手。在清净的生活里,在与自然无言的默契中,也许我能获得新的机缘,摆脱身心的病痛。

但是由于急功近利,我服下了劣质丹砂熬制的丹药,朱砂毒害了我的嗅觉和肠胃,也刺激了眼睛,几年间我动不动就呕吐、眼泪鼻涕交流,呼吸和鼻涕中都散发出朱砂的辛辣气味,这让我生前就堕入了痛苦的地狱。

当我的病情日渐加重,我明白了求道徒劳无益,也许这是随着肉体干枯和让步,仅剩的一点智慧开始苏醒。我来到这里,住进了茅屋。

开始,我还给一些旧日的熟人写信,请他们寄些钱来买药治病,或者来看我。等到他们来访,我却觉得不胜厌烦。我明白我已经不适合和世界有何联系。我用那些善款疏通了颖水,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孤岛。

但是这一举动引来好奇,不少人总站在对岸眺望,似乎这是新添的景点。我就造了这个墓穴,躺到黑暗里,和外界隔绝。

奇怪的是,进了坟墓之后,我的心忽然平安了,不再莫名烦扰,甚至肉体上的痛苦也减轻了,不过是一种混沌的痛苦,就象还未出生时在母体中的情况。智慧从干枯的筋肉深处醒来,观照过去的事,唯一的意义是打发剩下的时间;在黑暗中凝视长安,我感到那里发生过的,不是完全的真实,也不是虚构的诗和故事,而是一段寓言,可以把它叫做:长安古意。”

长安城里的事说不完。故事也一点不象年老的–又是赤子的孟浩然的故事那样近于白描。刘希夷的谋杀之外,还有《春江花月夜》的梦。从那个隋炀帝,从一个亡国之君开始,可想而知会带来什么。只要在那个夜晚沉醉过,谁也不能自赎,从奴隶到皇帝。可梦还要继续,皇帝叫人开凿了有点江湖气味的曲江池。

借了长安的光,那里遇上好天气还是蛮有真实感的。此外还有一些陂,一般在黄土地中央,泛舟的同时可用于灌溉。这些水使韵律更柔和,高楼上夜晚的思念更动人,全城的捣衣声更光滑、清冷,连成一片。

长安灰尘扑扑的亲切街道。走过一些小巷,有那时就非常古老了的榆树。其实榆树还不很老就变成黑色,甘愿担当老人的角色。平康坊让人快乐,在南里、中里,许多宅院的白色粉墙门首挑着红纱灯,还流传非常动人的故事。一天早晨,经过一夜大雪,平康坊像整个长安城一样被厚雪封了街。这正是一个匡衡自愿闭门家中挨饿的天气啊。妙香院的头牌妓女李娃起了床。天色已大亮,可她依然是这院里起身最早的,打开大门想看看雪城。她发现门首躺着一个人,盖着两件破衣衫。李娃生了怜悯之心。一瞧面容,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一年前,包了我一年的郑生吗!他是不是为我落到这个样子的?”

长安灰尘扑扑的亲切街道。走过一些小巷,有那时就非常古老了的榆树。其实榆树还不很老就变成黑色,甘愿担当老人的角色。平康坊让人快乐,在南里、中里,许多宅院的白色粉墙门首挑着红纱灯,还流传非常动人的故事。一天早晨,经过一夜大雪,平康坊像整个长安城一样被厚雪封了街。这正是一个匡衡自愿闭门家中挨饿的天气啊。妙香院的头牌妓女李娃起了床。天色已大亮,可她依然是这院里起身最早的,打开大门想看看雪城。她发现门首躺着一个人,盖着两件破衣衫。李娃生了怜悯之心。一瞧面容,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一年前,包了我一年的郑生吗!他是不是为我落到这个样子的?”

一场旧梦从此重温……这样的旧梦,比较不出名的有无数。在落满榆钱的黄昏街头,也许总会有一辆蒙着纱幔的车,红灯晕亮了一小块地面,侍女,缓缓行驶的车轮。现在又有了斗鸡。斗鸡真是“乌拉!”它使紧张的心情放松,让高等游民和底层渣滓一样有事可干,使国民的精神有所寄托,极大地加倍促使女性温柔敦厚,男性刚猛坚毅,令家庭和睦,百业兴旺,治安好转,都城名声远扬,万邦来朝。举国风行,皇帝首开其端,李白也偶尔涉足;可是李白还是李白,他身上的细雨、明月的气味远未消失,令那些业内人士受不了,不久就教训他懂得居长安之不易,地点是北门。

诗人刚刚赌胜一局,却促不及防就失掉了鸡,自身危在旦夕。人群密不透风,明月和细雨马上要受到践踏,就像长安的大道,“会不会揪头发呢?会的,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这样!而且会吐唾沫!”

会吧?李白也不由心生犹豫:是坚持做总是被人围困,却又独下城池的鲁仲连,还是模仿先圣,浮于海以避之呢?没有想到阿Q–

此时,朋友们恰如佐罗的救兵,在最关键时刻来临。李白是像最后一个骑士那样矫健地上马飞奔而去,还是像婴孩摩西那样被杂草伪装着带走了?就像他第二次离开长安,是“赐金还山”,还是骂着娘、呕着酒物被驴背驮走了?“世界就这样结束”,是砰地一响,还是“嘘”的一声?请注意,这一表态至关重要;在沉思之后表态,在感情低沉的日子里表态,在真正的逃亡中也要表态,对着当初出走世界的器物:月亮和风表态。因为他的坚持不懈,他终将脱离不慎涉及的斗鸡者身份,进入诗人的行列,成为无穷尽的“长安古意”的一部分。

有些诗句到今天还镌刻在曲江池头。在我和当时的恋人,现在的老婆谈恋爱时,当一个“新”的更自私的时代里,“自私自利的少年”可以“望着自私自利的少女一阵战栗”,同时说不定还会在自私自利的少女身上激起同样反应,我们选择了曲江来使战栗和解。在那里,我们像心胸大度那样漫步夕阳,走在那据说是起初荒废了,后来干涸了,再后来种上庄稼,麦穗取代杨柳迎风摇曳,后来麦穗又被战马的铁蹄踏平,后来战场又消失了,完全被遗忘了来历,再后来又被记起,开发出来,我们作为游客和自私自利的少男少女来涉足的曲江池。我看到了石碑上的诗,一下子就和头脑中的对上了号。

当然,这些石碑是替代品,开发商们的把戏,不久前才刻上去的。我们漫步的曲江也是替代品,就像西安替代了长安。并没有池子,只有一块石碑,一带围墙。可我也可以反驳,说曾使诗人们朝思暮想、留连往返、忿忿不平、梦想成真的曲江池也是替代品,是一个朝野的把戏。高头大马的游行,亭壁上的题名,垂柳下的飨宴,这些也是替代品,包括宴会上那些按部就班压韵的诗歌,它们倒是可以用来填湖。

诗人王维就遇到过这种情形,因为他是进士。那一年皇帝还复活了久已作古的柏梁体(实际上就是让臣子对他按韵拍马)。依座中真正的诗人王维看,这是在拿针刺诗歌的中枢神经,在诗歌中制造安定药片,和在一趟诗歌的地铁中放置“沙林”。可是他并非不逢场作戏。

因为,什么是诗,什么是长安古意?这问题在诗歌繁荣的年代,已变得越来越不起眼而无解。人们用诗歌来交际,来为宴会助兴,甚至助产;在诗歌的腿上拴马,登上诗歌的楼饮酒,在诗歌的茶点和诗歌的调味品之间,计算诗歌的回合;在诗歌的敲门砖上和从成功了的诗歌的朝笏上到失败了的诗歌的板子下,人们领受着渴望、失意、快感和苦楚;诗歌的臀部挨了诗歌的板子,还得由诗歌的头脑献上诗歌的谢恩。

再说王维自己就有“前科”,他十九岁时少年气盛,急于入仕,打通玉真公主的门路时,可以说完全是靠了诗歌的裙带关系,虽然那渐渐变成了一段佳话。

长安古意有风絮飞扬的开头,有诡计混合着悲哀,悲哀搀着潇洒,传到李白和王维们的年头,诗人已走红无与伦比,而前代诗歌如风过耳,诗人孤立无援,近似灞桥风雪中的柳树。

有时候,诗人们自己为活在这样繁荣的时代,不由心满意足,豪情万丈;但另一些时候,他们脑中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长安古意的一个门径,一块敲门砖,第一个想要使用这块敲门砖的刘希夷已被土块压杀。当这种疑问占据了心灵,诗人们除了离开长安,像王维这样一直住在长安或洛阳的人,就只能摆脱日常写诗由仆人记录、誊清、装裱的良好习惯,摆脱毕升的伟大贡献和压韵的技巧,在心里默念那两句诗:

在一个诗歌的时代

诗人何为

扯动诗歌的根就牵连到世界,提出诸如这样一些诡计似的问题:月亮是不是替代品?捣衣声和高楼上的思念呢?古道旁折的杨柳枝?发臭的酒肉和冻死的骨头,是不是假象?回答得不好,诗人们面临尴尬:月亮变成月经,思念化为私通,正在发臭的酒肉和正在冻死的骨头很可能发出声来询问。

这个坚定地回答的人,这个小官,叫陈子昂。

有人说他有治国之才,但这一点从未获证实。印象中,他对着一片修竹吐露回答,使得每一茎笋尖不光为自身生长,渐渐无边无际。走进每一毛稍,青润蒙蒙,且在不停地吐出陈腐的壳,拔出新生的节,越来越簇拥,就像聚集在西奈山下的民众。

可是最初,在幽州的高台上,还非常孤独。

大泽中的风吹来,酸枣棵起伏,感到北地空间的广大无垠,又送来易水的气味,似乎荆轲还正在那儿出发,去完成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就像小官兼儒生陈子昂不可能影响外戚兼将军武攸宜;在强盛的部队之中,儒冠的诗人总像一位陌生的使者,委派他的人已将他遗忘,他为何来这里?就像走在茫茫的白草间,而非在心爱的竹林里。

后来就是狭小的牢狱。马桶放在进门台阶的右边,镣铐在左边,在陈子昂的大腿周围,大腿已经溃烂,脓血在干草上。神志近于昏迷,不再回念一生。县令段简的相貌,变了温顺的牛头马面,照拂他喝下失忆的汤。在黑甜的最后一瞬,脑中又闪过竹林的青蒙,沁满似乎是“啊”的惊叹,或喜或悲。

答案在干草和残羹之中

答案在于空洞的追问在于风

当街道上天马和驴奔跑

当风雪拍打亲人们陌生的门

当濯缨江水在脚边流淌

答案在于风在于水的声响

写不下去的一行诗

几代人珍惜的一个缺憾

在于长安古意

一张张疑问的嘴埋入泥土

当你面对田野暂时伫立

感到土中的嘴

要说出风中的事物:

答案在风中飘荡

作者:有一次,我在西安邮局里凝视一副巨大的地图或国画。黄河经过了崇山峻岭入海,卫护或阻挡这土黄、粉红一片的是层峦耸翠;坟墓都变成小花红,依稀散布在“八水”两畔,直到那长长山坳的发源。在那里,长安在温润之中,宫墙的鹅黄融入嫩绿,源头遮掩于一片温润。有高起的复道吗?有子美登上高塔眺望的秦川?那木结构的塔楼,旯旮的拐角,楼梯处肯定藏有千年之谜。而到楼顶所见又定完全不同。

一个正月的日子,我坐火车–一列长长的铁甲车?经过关中大地,懂得了“秦川”。火车在铁轨上疾驶,滑行,铁压榨黄土,铁与黄土的对比悠长强烈!

每一接茬的路口,有狭径对直深入,切割原野,否则,原野那样庞大、无所顾忌地裸露着黄土坷,没有一滴水,除了一两处机井旁积潴的污水。土壤可以说一捏就会成干粉,随风飞扬。那个干渴的原野,容纳的是青色、灰色、红色、绿色,布衣裳,质地和皮肤一样粗,和身材一样质朴的行走。忽然田野上的一块塑料膜,关联于聚苯乙烯烧灼画,大师或工人顾德新。已经是一个垃圾填埋场或圈地运动?但也可以说还远得很,有些东西从未改变。包括“塬”这个字,大概是关中独有的,特别加上土旁,强调千年堆积的厚。

我的一个同学是杜陵塬–也就是杜牧故乡的人。有一次我去找他,黄昏爬上高高的塬垄,玉米已经有一人高,塬上只有庄稼,村庄都隐没在川道里,可以看出土层厚度远远超出了屋顶,又有多少代屋顶掩在土层之下。旷野寂静,同学的表情忽然神秘起来,他侧耳倾听,问我是否听到古人在玉米林中走动。他让我留心分辨深处的沙沙,哪些是植物的摩擦,哪些却可能是人的响动。“有人听到过杜牧吟诗,他和其他两个人在玉米地深处喝酒,早上玉米地里一股酒香。”

作者:袁凌  作家,著有《石头凭什么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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