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保平:“比武招亲”是江湖审美情趣

金庸先生的小说《射雕英雄传》第七回“比武招亲”,写杨铁心在北京为义女穆念慈设擂比武招亲,小王爷杨康上场比武,“忽地左掌变抓,随手钩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惊之下,立即向外挣夺。那公子顺势轻送,那少女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松松胜了穆姑娘。

(《射雕英雄传》电视剧照)

照规矩,杨康应该娶穆姑娘为妻,可是,正如杨康的仆从所说:“我们公子爷是甚么人?会跟你这种走江湖卖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去罢!”穆念慈落花有意,杨康流水无情,他是来玩的,说砸场子也未尝不可。故而穆姑娘叫他放手,他就是不放,“那少女更急,奋力抽足,脚上那只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然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的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白布的袜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闻。”轻薄地调戏起穆姑娘,最后矛盾激化,郭靖出手相帮,而杨穆二人因比武招亲生出了一段令人唏嘘的孽缘。

不能不佩服金庸先生的巧妙构思,类似的比武招亲,不少武侠小说都写过,大多是男有情来女有爱,勇武佳人大团圆的套路,极尽浪漫之笔调。在比武之中,双方打出感情,打出爱慕。譬如《三侠五义》中的展招与丁月华比剑定良姻,“只见他二人比并多时,不分胜负,展爷先前不过搪塞虚架,后见小姐颇有门路,不由暗暗夸奖,反倒高起兴来。凡有不到之处,俱各点到,点到却又抽回,来来往往。”两人比武却如鱼戏水,鱼水同欢。

又如宣鼎《夜雨秋灯录》续录卷三《筝娘》,写筝娘美貌,父亲教其运吐纳诸术,正是十七妙龄,父亲摆擂为她求佳婿,规定谁能将筝娘抱起离地寸许,即以女妻之。几位将军有的能提百余斤铁狮,有的能抱二百余斤石龟,都不能动摇筝娘分寸,羞愧而去。贫寒书生云郎得到一高僧指点,“徐徐至女前,二目相视,秋波莹莹,乃屈一足跪地,采芹摛藻之手,微拢其裾下双弯,不遽用力,惟以俊眸睇,故以示情。女初颇沉沉,既而颊微赭,已而樱遽绽,嫣然一笑。生即蓦然抱之起矣。”

这比的不是武,像是比泡妞手段,泡妞手段也是一种技艺嘛。不过,泡妞手段再高,也要妞看得上眼才行,不然就是再抛媚眼,也无济于事。是因为筝娘看上了云郎,才会芳心大动,装输佯败,和如意郎君喜结连理。

虽是写作大套路,读来仍颇有趣味,这也就难怪,武侠小说喜欢写比武招亲,可以丰富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读者也爱看此类热闹,一举多得。

其实,文学来源于生活,现实中也有比武招亲,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比武招亲恐怕非唐高祖莫属了。

话说北周末年,大司马窦毅在长安摆擂比武,为女儿招亲。其办法是在园子里放置一个屏风,屏上画两只孔雀,求婚者在百步之外张弓射箭,射中孔雀者即为窦小姐的夫婿。

消息传开,贵胄王孙、豪门子弟数十人争相上场一展身手,都希望能娶到窦小姐做老婆。要知道,窦毅的妻子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姐姐襄阳长公主,窦小姐是皇帝的外甥女,娶了窦小姐就攀上了皇亲国戚。

《新唐书》记载这次比武招亲只有聊聊数语:“因画二孔雀屏间,请昏者使射二矢,阴约中目则许之。射者阅数十,皆不合。高祖最后射,中各一目,遂归於帝。”但我看,“雀屏中选”敷衍出一部小说也绰绰有余。

这管怎么样,窦毅选到了乘龙快婿李渊,这不只是李渊后来做了皇帝,窦家跟着富贵显荣,而是隋文帝杨坚取北周而代之,照说窦家是北周的皇亲国戚,理应受到牵连。但李渊跟隋文帝是亲戚,李渊的母亲是北周大将军独孤信的四女儿,是隋文帝的独孤皇后(最小的七女儿)的姐姐,李渊实是隋文帝的外甥,因了这一层关系,窦家不仅得以保全,还成为隋朝的皇亲国戚。入隋后,窦毅官拜上柱国、定州总管、爵封神武公,这不能不说,当初的比武招亲太正确了,故此成择婿之典。

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外甥女也一样不愁嫁,只是要挑个好上加好的人,隋文帝杨坚的外甥女也是通过比武招亲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夫婿。

隋文帝这个外甥女叫宇文娥英,是隋文帝的女儿乐平公主的独女,乐平公主原是北周宣帝宇文赟的皇后,隋文帝趁女婿早亡,女儿新寡,从孤儿寡母手中夺过天下,隋文帝对这个女儿是有愧疚之心的,事事迁就她。

乐平公主想为女儿公开比武招亲,杨坚发布敕令,“敕贵公子弟集弘圣宫者,日以百数”,由乐平公主亲自坐镇,“并令自序,并试技艺。选不中者,辄引出之。”即求亲者先做自我介绍,然后比试技艺,选不中的,就让他们出去。最后选中李敏,名将李崇之子,一个“美姿仪,善骑射,歌舞管弦,无不通解”(皆出《隋书》)的佳公子,被封为上柱国,后官至光禄大夫,这段婚姻也算完满。

还有一件皇亲国戚比武招亲的事,被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记载在《马可波罗行纪》第202章《国王海都女之勇力》里,说是蒙古国国王海都有个女儿很美,但很女汉子,国中无人能以力胜之。他的父亲数次要将她许配给别人,公主都不同意,她说,“有人在角力中能胜我者则嫁之。否则永不适人。”国王无奈,为她搞比武招亲,但“来较力之贵人子甚众,皆不敌”。

此后,有一个富强之国的王子,勇侠而力健,在其国中也是无人能敌,要来比武招亲,国王海都及王后见了这位王子非常喜欢,偷偷告诉公主,无论如何都要让王子获胜。可是公主不愿像意伪败,一定要男人靠真本事赢她,结果王子被打败,羞耻而归,国王和王后不能遂其意,气得要吐血。

比武招亲是为了招到满意的乘龙快婿,也确实有如愿者,可是历史上只有寥寥可数的记载,且“这种婚姻形式只见于尚武的朝代或民族”。(王德恒《大唐第一夫人系列讲座》,摘自作者博客)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汉民族很少有,概因古代汉民族婚配,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人不能自己跑到大街上找对象,大家闺秀甚至不能随便出门。《诗经·齐风·南山》里讲道:“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娶老婆没有媒人介绍是不行的。《孟子·滕文公下》也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这种不等父母作主,媒人撮合,男女私下相会,私订终身,不光父母要唾骂,全国人民都要唾骂,那还能抬头做人么。

《白虎通义·嫁娶》还说,“礼男娶女嫁何?阴卑不得自专,就阳而成之,故《传》曰:‘阳倡阴和,男行女随。’男不自专娶,女不自专嫁,必由父母,须媒妁何?远耻防淫佚也。”认为应该男唱女和,男方主动,女方被动,颠鸾倒凤容易导致“淫佚”,败坏民风。

一般的情形是,明媒正娶,男女双方直到入洞房,新郎将新娘的头盖揭去,才彼此第一次相见,不管喜欢不喜欢,就是同床夫妻了。在严苛的礼教约束之下,让女子比武招亲,跟男人拳来脚往,像穆念慈那样,被杨康抱在怀中,那就更是违反“男女授受不亲”的圣人之训了,在传统主流社会,这是万万不可的。所以,武侠小说里比武招亲常见,写得活灵活现,其实在传统儒家社会,此类现像并不多见。

王立先生认为,女性比武招亲往往需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1、小姐的个人综合条件出色,不满足于一般性的被动式的婚配,而有着理想化的追求,往往引起与家长的冲突,家庭遂作出了有保留的让步,于是采取了比武招亲的形式;2、小姐的父母(主要是父)相对说来较为开朗,同意或是默许女儿择婿有一定的自由度,但要达到小姐满意同时家长也能接受;3、女方往往是武术世家,因而小姐有较好的身手武功,并且对自己获胜充满信心;4、女方家里有相当的经济实力,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相应费用,同时在当地也有较大的地方势力,不至于担心地痞无赖乘机纠缠捣乱;5、求亲的男子不仅仅要求武功高超,更要在武德上能够服人,从而在这一公开化的“选拔赛”当中得到乡里较好的舆论,部分地抵消先前当地追求者的妒忌和不满。(王立《武侠文化通论续编》,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版。)

以此五点观皇亲国戚比武招亲,倒是吻合。皇亲国戚的宝贝女儿条件超级出色,个个都是心肝宝贝,受宠而骄,个性上自由奔放刚强是常有的事,对其方方面面的要求,父母辈有实力给得起,包括给他们有限度的自主择婚,稍为开明一点的父母也能做得到。要是皇亲国戚自身亦是尚武的世家或民族,如窦毅家族是鲜卑贵族,海都国王是马背上的蒙古族,就不太讲汉族人那一套规矩。

但以此来对照穆念慈比武招亲的擂台,就不太不吻合。至少不符合王立先生所列的第四点,穆氏父女是走江湖的人,并不是有实力的“地头蛇”,比武招亲很容易被地痞无赖纠缠捣乱,弄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但杨铁心仍要为穆姑娘摆个比武招亲的擂台,这其实正如王德恒教授所言,“比武招亲也显示了女性顽强的个性勃发和对主流文化的挑战,这也是对于带有侠情义胆的女性性格别致的审美表现。”(王德恒《大唐第一夫人系列讲座》,摘自作者博客)或换而言之,江湖人士相对于主流社会人群,更喜欢比武招亲,比武招亲表现的常常是江湖上的审美情趣,而不是儒家主流社会的审美偏好。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相对于尚文的主流社会,江湖社会偏于尚武。所谓主流社会尚文,其实就是帝国有一套文官选举制度,虽然也有“武举”,以此选举武官,但帝国长期以来都是文官治理的社会,除了朝代交替时代,或武夫专权的时代,为了应付战乱会尚武,在更长的太平时期,是重文轻武的,文官普遍比武官有社会地位,更受人尊重。尤其是在宋代这样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朝代,武人社会地位低下,整个社会为人父母者,都希望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读书人、士大夫,较少有人愿意嫁给武夫。

不过,在江湖社会就大不同了。江湖人士是边缘群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主流社会人群与江湖社会人群本来就较少的交集,缺少相互的交流了解;而且传统社会婚姻讲“门当户对”,主流社会人群与江湖社会人群门不当户不对,彼此较少通婚。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毕竟不是常例,杨康与穆念慈是很难走到一块的,江湖人士多在江湖人士里找配偶。

还有,江湖谋生的行当经常是被主流社会瞧不起的贱业,不正当、甚至违法的活儿,被抓住就得下狱杀头,这就注定了他们要练就一身防备、抵抗官方打击的武术或功夫,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重要手段。

再者,江湖社会较少受主流文化的影响,他们才不太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生存环境的残酷使他们无论男女,行为处事都以活命为首要,显得粗放旷达。让女子习武是常有之事,这是生存之需要,正如农民的孩子早早懂得种植一样。他们从一开始就冲破了儒家传统束缚女性的某些枷锁。

在江湖中既然要靠武力(艺)谋生防身,江湖自然会格外看重一个人的武艺,江湖中人在选择女婿或丈夫时,看重男人的武艺和武德,通过比武招亲的办法选择女婿或丈夫,就再自然不过了。他们一旦发现一个青年人武艺高强,人长得又帅,武德又好,那就是梦寐以求的对象。

譬如清代好古主人的《宋太祖三下南唐》第十一回写“君保打碎招夫牌,金锭设机赚凤侣”,刘金锭小姐“请老爷于庄前途双锁山上设立一个招夫牌,不论诸色人等,到来与小姐比较武艺,倘有能胜过他(她)者,自愿赘在敝庄”。

高君保不相信刘小姐有什么能耐,于是上场比武。大战五六十回合后彼此互相钦佩,小姐更暗暗合计:“此子有潘安宋玉之美,当今天子贵甥,王侯世胄之子,真乃凤凰池上客,龙虎队中人,大称奴怀,不免弄些法术,降服他这豪杰之心,方肯允结和谐之愿,岂可当面错过,一失名山美玉!天涯海角遍寻,再难觅此佳公子也。”在刘金锭小姐眼里,高君保不光有一表人才,更是佩服他一身好功夫,不禁心花怒放,高保君这样的人,就是江湖里的“高富帅”,有本事的人,众女子追求的佳偶。

作者:廖保平(西越),知名评论家、作家、诗人,“中国反愤斗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曾任长江日报评论员,长江商报评论部主任,现任楚天金报评论部主任。出版《中国谁在不高兴》、《打捞中国愤青》、《辛亥百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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